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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茄輕:帶10個白煮蛋離家的夜晚

圖一 于茄輕女士回憶七十多年前一個心痛的夜晚。(羅國蓮拍攝)
圖一 于茄輕女士回憶七十多年前一個心痛的夜晚。(羅國蓮拍攝)

文/于茄輕(別名)[1]口述,汪琪、羅國蓮採訪,羅國蓮整理、編輯

今年(2025)94歲的我,抗戰爆發時年紀太小,只有六、七歲,和日本人沒有接觸過,家裡也沒有直接的接觸,因為日本人比較多是在青島,在我老家萊陽不多。如果聽到有日本人要來的消息,大家會先跑去躲起來,或是飛機來了要躲防空洞。但大人們說當漢奸的「二鬼子」比較壞,無所不作;他們會到人家裡去,看到有什麼好東西就拿走,我家打牌用的牌頭都被拿走了。

漢奸在中、日兩方面「唱花臉」,兩邊都有消息。當時女孩子碰到日本人都要趕快把頭髮盤起來,因為說他們看到女孩子就會強姦。我在學校讀書時,一次某個漢奸來通風報信:「明天日本人要來,你們趕快出去躲一躲。」晚上我們就趕快跑出去,農村除了挖的防空洞,能躲的地方就是高粱田。大人帶著我們去田裡找用高粱彎起來結成的洞口與通道,躲在裡面睡覺;因為高粱長得很高,從外面看不出裡頭其實有通道可以跑。

圖二 高粱可以長到一至三公尺,就算是成年人走在田裡,也快要看不見身影。此張示意照片攝於美國,約在1901年至1945年間。(來源:JSTOR,NO COPYRIGHT – UNITED STATES)
圖二 高粱可以長到一至三公尺,就算是成年人走在田裡,也快要看不見身影。此張示意照片攝於美國,約在1901年至1945年間。(來源:JSTOR,NO COPYRIGHT – UNITED STATES)

什麼都不要管,趕快走!

我大約在民國34年(1945)15歲時,離開了山東萊陽老家。共產黨已先到東北,有消息傳到老家說他們怎樣不好,例如有叫兒子打死爸爸的,因為他爸爸做過國軍,怎麼怎麼壞。這個爸爸就要兒子用力打,不要受罪;最後他真的被兒子一棍打死。共產黨還會給人扣帽子,鬥爭時叫人跪在台上,給一鞭子打不倒,打兩鞭子人一定倒,再叫人爬起來,就這樣折磨人;老的小的、生的死的都不放過。

我父親受過很好的教育,但原先他也並不相信共產黨會這麼厲害。聽母親說,父親先前在南京讀大學,畢業留在那邊教書;南京大屠殺後,又逃到北平繼續教書,待了一段時間,老家有了幾畝地,才回去種田種地。但在一場「活動」後,爸媽覺得老家不能再繼續待下去了。

記得是小學畢業後的某一天,我正在外邊玩耍,看到一群人在扭秧歌,這是地方上的一種民俗舞蹈。疑惑隊伍中除了小孩子,怎麼還有兩個六十幾歲的老大媽也在裡面扭來扭去呢?聽到旁邊的人說,本來是她們的女兒要出來扭的,做媽媽的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去,可是不出去也不行,共產黨非要她們代替女兒去扭。當時我在旁邊偷偷掉淚,心想為什麼不想要女兒出去,做媽媽的就要代替出來?現在一想起來還是雞皮疙瘩。

家裡因為教育程度的關係,在老家算是地位高一點的,有人叫我們趕快走。母親覺得年輕的男男女女更不能待下去,要我趕快離開。我不願意;出去了我一個人要怎麼辦?她焦急的說:「你看『活動』是這個樣子,還不死心嗎?什麼都不要管,趕快走!」

那時候會有人去翻別人的衣服搜身,帶錢反而不方便,於是那天晚上母親煮了10個家裡養的雞所下的蛋,有些蛋都破掉了。我說不要再給我了,她非要我帶上,說路上餓了可以吃;一說完兩行眼淚就流下來,我們抱著哭成一團。接著她又叮嚀出去千萬不要多講話:「有人問你什麼,你就說不知道。」她擔心有人會用技巧引導別人講話,來證明這個人思想有問題。人與人之間,你不知道我是做什麼的,我也不知道你的身分,所以大家在外面講話都特別小心。但還是會有某個人白天和大家嘻嘻哈哈講話,第二天就被發現不見了,才曉得昨晚他被帶走。別人不知道他是說了什麼話被帶走,也不知道他是被什麼人帶走。

臨上車前,父親也提醒我,坐車時先把外衣脫下來,墊好再坐上去。那車子不是現在的轎車,是中間只有一個車輪、輪子兩邊可坐人、後面要有人推的獨輪車;墊上東西只是好坐一點,無所謂舒不舒服。現在想起與父母分離的這一幕,還是會非常痛心非常難過;從那一天起,我再也沒有見過母親了。


影片 于茄輕敘述與父母分離,當下的心情無法形容。雖然過了七十多年,但兩次訪談說到這裡,她仍會紅了眼眶。(羅國蓮錄製、剪輯)

為了送我出去,爸媽先聯絡村裡一個好像是做地下工作、「唱花臉」的人;表面上似乎沒人知道這人是幹嘛的,碰到他都會說「你好」,其實大家都知道他的身分。但他不「唱花臉」也不行,這樣才能把人送出去,反正只要給錢他就會去做。這個人得到什麼消息,例如共產黨快要進來,就會偷偷告訴我們要準備準備,或要到外面躲一躲;他也知道哪條路不可以走,哪條路可以走、比較安全。因為怕被別人發現我離開,送我出去的就只有這個村裡人;要出發的那個晚上,還先讓他藏到我家裡,不敢叫他在外面路上等,以免別人懷疑這個人在這個地方幹什麼。

我就披了一件外袍、帶著10個白煮蛋,從後門偷偷離開家,坐了一個晚上的獨輪車,抵達山東青島一位堂哥家,路上我究竟有沒有把雞蛋吃完都不記得了。這位堂哥比我早半年到青島,原本在我們家鄉當鎮長,他岳父家是共產黨,岳父把他抓起來折磨;家裡費了很大力氣,拜託共產黨的幹部,才把堂哥保出來,他便連夜跑到青島,害怕再被抓起來。

圖三 承載著多名乘客的中式獨輪車,約攝於1898年至1904年。于茄輕就是坐這種獨輪車離開老家的。(來源: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圖三 承載著多名乘客的中式獨輪車,約攝於1898年至1904年。于茄輕就是坐這種獨輪車離開老家的。(來源: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沒想到不久後的一個夜晚,我父親也來到堂哥家。他告訴我共產黨來了以後,要全村鎮的人都去開鬥爭會。他感覺衣角被人拽了一拽,回頭看到一個人示意他趕快走,不要繼續開會了。於是父親從大會堂溜出來,先在農地裡假裝成正在種田的農夫,等到晚上再趕快跑走。當時有錢人家不論男女都會穿長衫,爸爸說途中為了翻過一面牆,把長衫從大腿以下都撕掉了。

過了幾天,父親去找在青島開被服廠的朋友,帶我離開堂哥家,把我送去萊陽中學;這所學校雖然不叫流亡學校,但其實就是流亡學校。此後我除了上課,吃、住也都在學校,但平常可以和住在朋友家的父親見到面。

學校的伙食很簡單,每個學生都是一人發一個窩窩頭,再配一塊鹹菜;吃不飽也沒辦法,因為人實在太多。剛開始我又氣又恨,常常哭,想這連我們家的狗都不吃,為什麼天天要吃這個?我偷偷摸摸拿一個裝在口袋,拿去給父親看,他撕了一點吃,說:「很好吃啊,你有這個吃就很不錯了。」我就沒話講。

煙囪上貼的麵糰

離開老家的我一直想著家裡怎麼樣了?母親怎麼樣了?父親安慰我:「現在這個地方比較平安,你媽媽還在,你不要掛念家裡的事情了,好好讀書,將來我們就什麼都有了。」我進萊陽中學初中部念了兩年書,後來學校慢慢擴大,說如果家庭環境好、能繼續升學的學生,可以繼續往上讀大學;如果家庭環境不好、要趕快去賺錢的學生,就去青島的簡易師範學校。

我想我家境不好,便轉去了簡易師範學校。在一個晚會上,有人說要給我介紹男朋友,因而認識了同是山東老鄉的先生。他是通訊電台台長,隸屬於高芳先將軍的部隊;他家裡也被鬥爭過,原本在淄博當兵,但部隊被共產黨打垮,他逃出來到青島,加入高將軍的青島保安旅。那時我正好也畢業,於是兩人結婚;在民國38年(1949)6月1日的端午節,跟著他的部隊撤離青島

圖四 1949年5月23日,上海失陷前的兩天,蔣中正電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即囑第11綏靖區司令官劉安祺部隊乘首批七萬噸船艦,全部速離青島。(來源:國史館,紅線標示)[2]
圖四 1949年5月23日,上海失陷前的兩天,蔣中正電京滬杭警備總司令湯恩伯,即囑第11綏靖區司令官劉安祺部隊乘首批七萬噸船艦,全部速離青島。(來源:國史館,紅線標示)[2]
從青島撤離時情況非常混亂,當時我還住在學校宿舍裡,一個人突然跑來通知趕快去搭船。在什麼都沒帶的情況下,直接到港口上了船。那時候只有軍官才能帶眷屬,阿兵哥沒有辦法帶眷,所以眷屬很少,不到10個人。我們跟高將軍一起坐渤海輪撤離,不過軍隊、高級長官坐一處,眷屬坐另外一處。因為是坐進船艙裡面,我沒有親眼看見這艘船超載的情況,但聽說船開走時,共產黨在後面追,很多上不了船的人只好往水裡面跳。

高將軍帶了很多平民上船,卻只帶了幾包麵粉,這麼多人怎麼夠吃?於是把麵粉和一和水成為老麵,船上不是有煙囪嗎?煙囪是熱的,便把麵糰貼在上面,熟了拿起來吃。其實那時候哪管熟的還是生的,反正能吃就行,什麼都覺得好吃!我先生本來還帶了袁大頭,誰知道上個廁所,錢就不見了。

不曉得坐了幾天船,在基隆港暫停一下,船繼續開往海南島。離開家我的心裡不是滋味,完全沒有心情欣賞風景,也不知道日子,每天就是睡覺、起床,吃點乾糧。在海南島下船的第一天,也搞不清楚是在哪裡,只記得晚上在人家門口的大馬路打地鋪,第二天才住進單位安排的地方。我比較幸運,在海南島沒有水土不服,也沒有遇到打仗。

在海南島大約待了三、四個月,民國38年(1949)9月來到台灣,在高雄下船。剛到時覺得很奇怪,怎麼這裡的人穿的衣服和我們家鄉不一樣,上半身打扮得那麼漂亮,底下卻穿拖鞋甚至打赤腳?我們吃到了香蕉,還知道要剝皮,有人連皮都吃掉了!那時候香蕉是最便宜的東西,對它我們不會太陌生,因為念書時課本提過台灣出產香蕉。

雖然不會講台語,但出去買東西,年輕的小販會講國語,寫字他們也看得懂,還可以和他們比手畫腳。不過有一次在市場看到一個女的,小孩們都叫她「阿嬤」,我就跟著叫,她高興得不得了,實際上我根本不知道「阿嬤」是什麼意思。還有「呷崩」是聽到有人叫我去「呷崩」,去了才懂得是指吃飯。

到台灣後其實也還是居無定所,除了第一個晚上住市公所,我們還住過國小、糖廠、老百姓家裡。部隊走到哪裡,眷屬就要跟到哪裡,今天搬到這裡,過一兩天又搬家,很讓眷屬煩惱。直到從新竹搬到彰化中興莊,我們才算是安定下來,不再無家可歸。住在中興莊期間,我先生曾被調去打八二三炮戰,要去金門的前一天晚上回家,他把只有兩歲的兒子從睡夢中叫起來,說要抱一抱,這次出去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幸好後來平安!

圖五 彰化中興莊建於1950年,原名中興新村(左圖),其第一代住戶為青島保安旅高芳先將軍的子弟兵及其眷屬;此眷村現為中興莊文創園區(右圖)。(來源:數位島嶼,趙守彥,CC BY-NC-ND;維基共享資源,M940504,CC BY-SA 4.0)
圖五 彰化中興莊建於1950年,原名中興新村(左圖),其第一代住戶為青島保安旅高芳先將軍的子弟兵及其眷屬;此眷村現為中興莊文創園區(右圖)。(來源:數位島嶼,趙守彥,CC BY-NC-ND;維基共享資源,M940504,CC BY-SA 4.0)

被「掃地出門」的母親

父親雖然和我一起到了青島,但他在青島得病過世了。母親的情況是我回大陸探親時,兩個妹妹告訴我的。開鬥爭會時,媽媽被八路軍吊在家中小院子的一棵樹上,拷問她還有一個女兒到哪裡去了,又和她要錢。媽媽說:「今天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知道我女兒在哪裡!我家的地你們都挖開了,沒有看到錢,我還能到哪裡拿錢、拿東西給你們?」有個共產黨的官想要我二伯父的丫鬟做老婆,這個丫鬟就說:「你把我們二娘、三娘放了,保她們平安,我就嫁給你。」這個官說「可以」,就這麼兩個字,被打了三天三夜的媽媽,終於被放了下來。

共產黨把我母親「掃地出門」,不讓她住在家裡,關在另外的小房子裡。房子外面有兩個站崗的,不准媽媽出去,也不准別人進去。房門口還掛一個鐵桶,媽媽被叫去開鬥爭會的時候,就會有人先拿棍子敲鐵桶,說:「惡霸要出動了!惡霸要出動了!」叫有錢的人家是惡霸來汙辱人。如果是站著走還不錯了,常常是叫你跪著走就要跪著走,叫你趴著走就要趴著走,一路到開會的村鎮大門口。我不曉得他們那時候的人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心腸怎麼這麼狠!被關在小房子的媽媽,生病了沒錢治療,醫生也不敢去看病;吃飯時是共產黨送一點進去,母親最後就因為飢餓離世。

圖六 1952年7月,廣東一名農民被指控是「剝削人民」的「地主」,共幹將他押解到群眾大會上受公審。于茄輕的母親在山東老家,也在鬥爭大會時受到拷問和羞辱。(來源: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圖六 1952年7月,廣東一名農民被指控是「剝削人民」的「地主」,共幹將他押解到群眾大會上受公審。于茄輕的母親在山東老家,也在鬥爭大會時受到拷問和羞辱。(來源: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兩個妹妹去了我外婆家,有一個親戚很壞,天還沒亮,就會把她們兩個叫起來,去田裡割草餵驢,太陽不下山不准回家。外婆心疼這兩個孩子,就裝點東西藏起來,晚上再偷偷拿給她們吃。後來外婆也去世,她們去了母親的親妹妹家;阿姨有個孩子當了八路軍,妹妹們透過他去了東北,給人家扛煤做苦工,也沒有辦法讀書。

我們的兄弟姊妹都離開了老家,在兩岸開放可以回鄉探親時,我想怎麼地也要回去看看。老家還是原來的樣子,雖然屋上的瓦破了好多沒人修,去敲門也沒有人應,但門還是那個門。兩個妹妹來和我見面,大家哭成一團;我安慰她們,過去都過去了,要珍惜我們現在能夠在一起。

沒有經歷過家人骨肉分離的人,真的不了解有多慘,這種滋味有多難過。

※感謝閱來香文創書屋主理人楊秋蘋女士協助安排訪談。


注解

[1] (編注)尊重受訪者意願,故以別名稱呼。

[2] (編注)(1)圖片來自〈一般資料—手稿錄底(三十二)〉,《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2-080200-00427-015。
(2)國民政府於1949年年初已開始制定青島的撤退計畫,至6月1日「青島大撤退」正式起動;6月2日解放軍進入青島,青即戰役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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