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修訂版,原出自彭濟濤,《皓月千里》,頁71-78,〈戡亂〉。
初任軍官湘大庸,飛揚志氣壯如虹,切磋兵術常歡聚,報國雄心興致同;
抗戰成功戡亂北,戎裝未解迫西東,沙場未殞今何幸,那得天倫復敘衷。
──彭濟濤〈老友同鄉同學同事楊中夫〉
北上戡亂
僱了一葉扁舟,俗稱划子,晚7時到湖北新堤,住在一家臨湘人開的飯店。其實臨湘就在長江一水之隔的對面,稱他們仍為同鄉,但從沒有到過;誰料非常熱鬧,大小街有數十條,生意鼎盛,人稱小上海。第二天去報到,報到處在步行10里外的鄉下;自後閒著,聊天散步。不月間,軍官總隊要向武漢移駐,駐地在紙坊,距武漢60里;因為發了薪俸,再度回家,住數日返駐地。住在一家民房中,軍官均集中,在紙坊的街上,及附近大小村莊,目睹皆是清一色的軍官,均閒著無聊,因此賭錢之風非常盛,竹城之戲比比皆是,也沒有一個人能管,其軍紀之敗壞,無以復加。
此際已聞共黨全面叛亂,而所聽聞的均為可怕的消息,不是聞什麼地方某個師被滅,就是某城市某地方又被共黨佔領。尤其山東省,萊蕪、博山等地,被共黨殲滅了三個師,可是當時傳播媒體不發達。但在此時一般軍官並不以國事為重,也不談國家大事,反認無官一身輕,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更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加入部隊的機會。就在這個時候,有許多部隊到軍官總隊考選幹部,如各地成立的師管隊,再施徵兵,有72師等單位;此時以師為國軍的基本單位,是勝利後國軍整編,一師三旅,一旅三團的三三制。
自沅永師管區同來的軍官們,各懷志願不同,有些仍願意至湖南師管區服務,因離家鄉近,有個照應。本人也有些想法,該到後方部隊去幹,然又覺得既然當了軍人,就該到戰場立功,抗日未作到,今日戡亂也是立功的機會;雖然心懷報國,仍為功名心重,祇有陣前立功,方有光明前途,所謂忠孝決難兩全,就毅然放棄了去湖南心願,決心加入72師,竟然被錄取了。而且有百餘人,且去的同學也不少,記得有一位14期的學長,以前當過我們的營長,伊新婚未久,亦志願參加。
我們先到湖北花園師部報到,再奉命移駐湖北應城,因為是師部的軍官隊,由一位軍校8期的上校團長兼軍官隊長。駐離應城約兩公里的日軍舊營房中,終日訓練,並常以師部所派視察的名義,去部隊視察。這段時間也非常愉快,城內有位劉姓先生,開了一家照相館,談笑間非常投機,伊云在抗戰期間逃至臨湘,在山裡居住八年,一般鄉民相對熱忱,為了答謝並盡地主之誼,自後也就時常來往。伊有個女兒,丰姿綽約,在中學唸書,我與她雙方彼此有意,但我總覺自己早已結婚,良心不允,好在交往時間不長,部隊調便北上增援。檢討起來,我對談愛,膽小乏經驗,深思熟慮,受了一種傳統觀念的束縛,恐害別人一生,不敢作進一步的謀逑,這段情也就隨部隊北上而消失了。
因此次北上是去作戰,勝負未卜,也因共黨的叛亂,一天盛於一天,於是每一個人行李,均留原駐地,身著輕裝,先至鄂豫交界之湖北廣水集結。軍官隊之軍官均分發下部隊,本人分發一團一營營部,任營附兼行政官。乘平漢鐵路火車,經河南信陽、鄭州、開封,開封離戰地不遠,難民絡繹於途,雖城中熱鬧不減。逛開封馬道街片刻回到車上,約12許時,車抵開封,下車前進,抵民權縣小野雞崗[2],即接戰地區。雖內心緊張,惟軍令如山,但想到我國山河之廣美,車行日夜三天,仍未離豫境,更思念無依靠之慈母,也就祗賴寫信問候了。
竟被帶路人送進八路地盤
當火車開到河南開封下車後,見平地無垠一望無際,且人煙稀少,到處都有戰壕和碉堡,似有走入戰場之感。部隊以營為單位疏開併進,行約60里紮營,風平浪靜,惟警戒甚嚴,嚴防共軍突襲,越日再前進,駐河南小野雞崗。達目的地後,分配駐地,部署防務,構築工事,挖戰壕築土碉,掃除障礙砍倒棗樹作鹿柴[3]障礙物。這個村落早建有一座堅固的碉樓,是該村落平常防土匪所建築的,如遇土匪強盜即恃此碉樓而抵抗之。惟村落房屋,並非似南方用石磚瓦蓋的,而是蘆葦或高粱桿再用粘土砌成,高度約三公尺,但四周牆壁及屋頂厚度約一、兩尺,據說冬暖夏涼,可從此屋跳到那一間,在武俠小說所謂飛簷走壁,大概是如此了。
誰料到傍晚,天將黑不久,槍聲大作,共軍來襲了!在離我們防地約五里地的大野雞崗,那是85師[4]的防地,更是炮火激烈,火光如畫。我們防地,雖槍砲聲不絕,因戰士用命,且均四川部隊的老軍務,戰場經驗豐富,認為日寇都不怕,還懼你們這些土八路[5]?所以不到近距離,根本不射擊,沉著應戰,不到一小時,來匪被擊退了,戰事沉寂。而85師那方面,更行激烈,如此狀況判斷,本營的防地,祇是一種擾亂或謂佯攻。
不久回到營部,營長並未說什麼,祇說團部在附近可見到,就是那個村落。如此我恍然大悟,那個帶路的人,可能就是共軍,受了共黨的訓練,來誤導我們的。待再找那個帶路的人,已不見蹤影了。可見在共軍區域的人們,都中了共黨的毒,人人是共產黨徒,實令可怕,也可見共軍對人民的手段,何等的狠毒,老百姓不得不跟他走,跟他作情報,耳聞不從全家殺光。
這時85師的戰鬥還在激烈進行著,已經兩夜一天了,經呼救本師派一個營的官兵。當時是2月[7]天氣,河南地方還很冷,大家將棉軍服脫掉,祇穿一件棉背心,端槍上刺刀,一個衝鋒,以電霆萬鈞之勢,方將共軍殺退,救出85師。此際85師已打到最後白刃戰,祗有師部連及官兵在抵抗了,若再遲五分鐘該師即瓦解殲滅了。
這個號兵自告奮勇,取繩索將伊五花大綁,另外同兩名槍兵,帶至野外的一棵樹下,綑綁在樹幹上。聽說先用刀割去他的睪丸,用作治病,再單刀直刺入他的胸膛,直下破至肚臍處,那人並未斷氣,該號兵就如此將伊慢慢整死了。回營部還得意洋洋的將睪丸獻給大家看,並用綁腿裏在小腿上,使它乾,再研粉治病,能治什麼病,不得而知。也可見人性的殘忍、國軍對共軍的痛恨了。
越日向定陶追擊。在晨光曦微中全團集結,其實團部就在附近村莊,為何前覓的那名響導,帶我走到了野雞崗呢?胡疑不解前夜的那個響導,必定是共黨,若不機警怕就被俘了,其命為何實難預測。出發時本營行右側,一路上浩浩蕩蕩,路經85師的陣地,見被擊斃的共軍尚未來得及運走的屍體,全身發紫腫若鼓狀,溝壑稻田,比比皆是,且每具屍的脛上,均用鐵絲繫著,準備拖走。因國軍追急來不及,所以屍橫遍野,慘不忍睹。這裡離黃河不遠,也見不著一位平民,土地貧瘠,家戶貧窮,到距定陶不遠的地方宿營,照常警戒嚴密,挖戰壕築土堡及鹿柴障礙物,仍以棗為材料。此地棗樹遍地,枝椏稠密有刺,有利阻敵。
追剿共軍至山東
越日經過城外,且城牆新築,非常堅固,再駐宿山東渮澤(即曹州)。這裡是國軍駐守的重鎮,去了城中一趟,似覺熱鬧,惟看不到四層以上的樓房,不寬的舊式街道,除小吃以外,沒有陳設豐盛的物品。吾人潔身自好,從不找不正當的樂子。自後向山東鄆城、梁山、東阿、東平等地方清勦。無垠的平地,一望無際,大概到了東平縣屬見有山了。當此追擊其間,忘記何時何地,略知黃河近在20里,本師13旅駐宿黃河附近,地名未曉,本營又奉命派一位軍官去與13旅連絡。營長又將任務付予本人,恐遭野雞崗的覆轍,不找嚮導,帶了營部的兩位老班長,連自己三人全副武裝。
當時風大,一望無際的平地,風吹沙土飛揚,較大霧更濃,行在風沙飛揚中,能見度甚差;眼睛雖戴了風鏡,但被風揚起的灰沙,不僅將眼戴的風鏡遮掩,視不見物,尤其打在臉龐,非常疼痛,難受極了,而且不敢走路上。在這風沙中,不易找著路,祗是用指北針,取得準確方向前進,途經兩小時的折騰,終於到了13旅宿營的所在。向當地老百姓詢問,答說他們已走多時了,祗得急速回程,晚7時左右回到營部,說明情況。誰能同情說聲「辛苦你了」?軍人祇有服從命令,達成任務,是不會有多少情義的。
追剿共軍一路尚稱順利,沒有遇到大的戰鬥,小的戰鬥仍然不少,這都是被國軍打敗的部分共軍,到處流竄。有一天在行進間,見到500公尺以外,約有百餘人小股的共軍,也在行進,本營架設機槍掃射,共軍竄入村莊,經行追擊,共軍佔領村莊,作困獸之鬥。因共軍被逼進入村莊,該村莊乃另一部隊的戰鬥區域,本營即在隔村宿營,祇聞槍炮聲,不絕於耳,使我一夜未眠,要說打仗心不驚,不畏懼,那是欺騙人的謊言;到了午夜,槍炮聲沉寂,聞那小股共軍已被解決了,地點何處,什麼地名,已記不清了。祇是在記憶中,這個地區很不錯,並非麥地,但也未見種稻子稻田,是否3月天種稻季節尚早未便知曉,村莊樹木成林,房屋有高樓大廈,似不太貧窮的樣子,可是被共軍壓榨,已是淒涼不堪。
在追勦前進中,見到路上趕牛車馬車很多,都得一一檢查,恐車中藏有共軍運輸的武器,或共軍人員,但車運輸的多半是紅棗,亦有在車中查獲武器者。本部在追勦行動中,也有行李糧秣等較重要運輸,如靠士兵自己攜帶行軍,不僅不方便,更不能作戰,且在這個時機,隨時都有遇共軍襲擊的可能。因此軍需倒變成了累贅,祗得向民間僱用牛馬車,有時為急需方便,就強行抓擄,隨隊行動,也有數日隨行不放,並派槍兵看管。這些被擄抓來跟牛馬車的平民,寧願不要牛馬車,有機會就逃之夭夭了,影響行軍甚鉅。因為敵前行軍或宿營,與作戰無異,很不易見到一般平民,尤其戰地老百姓受了共軍的煽動、宣傳,更用各種不仁道的手段欺騙,所以國軍所到之處老百姓早已躲藏了,哪能找得到牛馬車呢?
檢討之下,國軍也應反省,在當時名為勦共戡亂,實際太擾民了。軍隊紀律差,走到哪裡,吃到哪裡,乃至於殺到哪裡,視一般平民都是共黨,也因共軍均著便服,混在平民中,一不注意,就被隱藏的共軍幹掉了,國軍為此吃了大虧上了大當。還有一點,也是在追剿中,平民不會原諒也是最痛心的,國軍到宿營地時,要設防,構工事,作鹿柴障礙物,必定將那些村莊附近,平民賴以維生的棗樹一概砍光,恐共軍利用。在如此狀況下,老百姓哪得不恨?加之共軍的口蜜腹劍,一般平民雖然恨共但又懼共,明知不是好東西,但國軍所表現的並非好過共黨,所以平民也就傾向共軍,如此也就鑄成了國軍打敗仗的命運。
某日進軍至某地,因營部軍需品無法運輸,營長命我負責。本人對此沒有多大經驗,同時見到國軍沿途擾民,心中不忍強擄牛馬車,便向宿營村莊以外的地方,去對平民講好話僱用牛馬車,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回營報告營長,竟未得到諒解,反說明天軍需品運不走,唯你是問,且面難看,語意犀厲。幸列營長解圍,伊湖南衡陽人,軍校17期,似有學長同鄉之誼;急忙告訴本人,在此情況下,還談什麼不忍心?如不忍心,明日本部軍需運輸如何解決?不如趁天色尚早,去附近村莊強擄。當此慫勇之下,迅速強擄一輛牛車回營,解決了運輸的問題,營長高興笑了。
經過了二十餘天的清勦,來到了山東鄆城。這地方是個小市鎮,看起來也不像個縣城,祇有三兩條狹窄的小街,沒有一棟像樣的房屋和店面,且街道上盡是泥沙,有說是宋江的家鄉,是他坐樓殺妻惜的所在;但看縣政府也不很起眼,也許是戰亂的關係。不遠有條河,名宋江河,河已乾枯無水,如陸地有路可通;或云在宋江的時代,河裡有水有舟,不然宋江逃到梁山要經此河呢?凡此皆當時道聽途說,是否正確,無誌可稽,未便研究;祗宿營一宵,見平民不多,且軍事倥傯,哪有閒情過問?惟本部在出發,確經過了那條乾涸的河。
注解
[1](編注)根據本系列單元八圖一73軍發給的官佐職務證明書,彭濟濤於民國34年3月至35年7月仍在沅永師區任連附,35年7月至37年4月則在整72師任排長、連長。
[2](編注)整72師在小野雞崗參與之戰鬥,疑為1947年1月至2月國共豫皖邊戰役的一部分。
[3](編注)鹿柴,亦作鹿砦、鹿寨,又稱為「鹿角」,是舊時作戰的防禦設施。將帶有枝椏樹枝削尖朝上埋於營寨門前或交通路口,以阻敵前進,因形似鹿角而得名。
[4](編注)本單元「85師」原作「80師」,修改原因首先是國史館所藏與民國36年2月野雞崗戰鬥有關的電文中,提及的作戰部隊有「85師」而無「80師」。第二是彭濟濤在整72師任職的時間是民國35年7月至37年4月,如果根據以下張明金、劉立勤主編,《國民黨歷史上的158個軍》(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7),頁336、314-315、347,關於80軍、72軍、85軍的內容,則民國36年時並無80師,與整72師一起作戰的部隊應是整85師:
(1)80軍:由79師組成的80軍,於民國34年10月裁撤;37年9月再以新1軍50師為基礎,擴編組成80軍。
(2)72軍:民國35年5月部隊整編,改為整72師,師長為楊文瑔。36年初奉調由湖北調入豫北戰場,參加了豫皖邊戰役。此後轉入華東戰場,參加了對山東共產黨控制區域的重點進攻,在泰蒙戰役中,該師師部、師直屬部隊、整34旅、新13旅在泰安城被共軍全滅,師長楊文瑔等被俘。
(3)85軍:民國35年5月,改為整85師,由鄭州渡黃河至豫北,參加了豫皖邊戰役,36年3月國民黨對山東重點進攻後,又參加了泰蒙戰役、孟良崮戰役等。
[5](編注)8路軍是中共直接領導的武裝力量,抗戰期間由國民政府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8路軍」,後番號改為「國民革命軍第18集團軍」。「土八路」指8路軍裡的非正規軍、民兵,但也可指敵人對8路軍的蔑稱。
[6](編注)(1)〈武裝叛國(一三七)〉,《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2-090300-00160-334。
(2)民國36年2月13日,顧祝同又電:查此次豫東戰役,參戰部隊計有85師、72師及49旅、豫保二縱隊等,各官兵奮勇殺敵,以蔣中正名義,犒賞各部隊國幣1億元。參見〈革命文獻—軍調期間中共擴大叛亂情形 (二)〉,《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2-020400-00009-166。
[7](編注)此處「2月」原作「3月」,根據國史館所藏電文來看,民國36年2月17日整72師已由河南野雞崗向山東定陶追擊,3月已在山東地區防守作戰,故改為「2月」。
[8](編注)〈武裝叛國(一三七)〉,《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2-090300-00160-363。
[9](編注)〈武裝叛國 (一三七)〉,《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2-090300-00160-417。
[10](編注)(1)上圖羅國蓮擷取自《新刻全像忠義水滸傳》25卷115回本,卷五,第20回〈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頁131。
(2)下圖羅國蓮擷取自《映雪草堂刊文杏堂批評忠義水滸全傳》,卷首插圖。作者:施耐庵、李贄。水滸傳全本_04。典藏者:東京大學圖書館。數位物件典藏者:書格。創用CC姓名標示4.0國際(CC BY 4.0 International)。發佈於《開放博物館》(2024/08/10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