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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憲章舉家逃難記

圖 山西窯洞。(來自維基百科)
本文是系列的第6篇,本系列目前有9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孟慶玲家族的兩岸故事

本文摘自孟憲玲女士編輯之家族刊物,《我們的報》。

編按

孟慶玲老師的祖父孟昭賢生有五男一女,依序為孟憲章、孟憲唐、孟憲軻、孟憲光(女)、孟憲岳、孟憲舜。她的父親孟憲岳排行四男,當祖父祖母過世時,她的父親還沒有上小學,全靠大伯父大伯母養育栽培。本文是她的大伯父孟憲章於民國八十二年寫的逃難回憶,可以看到一個十數口之家,怎樣相扶相攜從戰亂中撐過來。(滕淑芬)


文/孟憲章撰寫,滕淑芬編輯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在蘆溝橋發動侵略中國的戰事,我軍節節敗退,由劉峙率領的船隊從石家莊一下退到漳河。農曆九月十一日,日本七架飛機到安陽轟炸,當時親友們正在縣胡同家商議如何南逃,飛機走後,家裡婦幼和親友出城南逃,在湯陰某商店住了幾天。我和憲唐留家,整理了些生活必要的東西。

有一天夜裡,一軍人突然到我的屋裡,找聯保主任孟憲曾,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走了。次日和憲唐赴湯陰,臨走時,我和做飯的老田說:「家裡的東西,你可以隨便使用。」這時老田笑了,我心裡也很難受,含悲離開了家。

我到湯陰找到家人,準備上火車,到車站有一趟票車,人滿上不去。這時車站上有三五成群的軍人,他們說:「老鄉 ,快走吧。前線的軍人放羊了。」聽了之後決定先讓憲軻等人先將行李搬到車箱頂上走了。我和女人小孩等下一趟車走,又過來一趟煤車,據說沒有票車了,我們就上了煤車。

夜裡,小三(慶波)哭著要喝水,他娘說:「再哭鬧,我勒死你。」他還是哭鬧,這時同車的一人說:「我是從保定逃來的,路上小孩要喝水,沒有水,小孩哭鬧不止,我們有此經驗。這次上車我們帶了點水。」從玻璃瓶裡倒到小茶碗一些,讓小三喝了,不哭鬧了。這位同志還說了一件更殘酷的事,過漳河時,有一個女人抱著小孩,提著包袱,走到河中間沒勁了,沒辦法將包袱扔掉了,到岸上叫小孩:「吃奶吧!」一看,不是小孩 ,是包袱。大哭起來。

難民身分心難受

到鄭州後,我考慮全家十數口人,在外時間長了,生活是大問題,我決定讓憲唐、憲軻帶領女人小孩赴交口五叔那裡去 ,我到開封找一個工作,維持全家人的生活。他們坐著悶子車[1]往西走了,我向東走了。在鄭州辦了難民登記手續,每人領了一件難民條。到車站上車時,列車員要車票,我們是難民,列車員說:「把難民證拿出來。」我們拿出來了,讓我們上車。我們心裡覺得是難民難受,不願早拿出來。

在鄭州車站見一穿著緞子皮襖馬褂的老人,手拿著碗要飯。傳說他是從保定逃出來的難民,穿得那樣好,估計他不是地主就是資本家,逃出來錢花完了無法生活,不得不要飯度日 。我到鄭州後,去洗澡理髮,在理髮室裡有一個理髮師是由石家莊逃出來的,隨身帶著理髮器具,隨時可以營業維持生活。這種情況說明了兩句話:「家有良田千頃,不如薄技在身。」

我到開封找到許亞軒,他是同成公司經理,暫讓我到洛陽同成公司辦事處擔任會計,每月三十元,這樣維持了全家人的生活。一次我到交口看望家裡人,看小三穿著破舊棉衣和一群小孩向東站來,我心裡既喜悦又難受。家住在窯洞內,吃的紅蘿蔔小米稠飯,尚能溫飽,吃的菜、米等還得赴陝州買,有些困難。此時憲軻在交口、鄭州來回跑了兩趟煙卷生意,賺個蠅頭微利,以補助零用。

圖 山西窯洞。(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Meier&Poehlmann, CC BY 3.0)
圖 山西窯洞。(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Meier&Poehlmann, CC BY 3.0)

我由交口回洛陽時,是夜裡坐的悶子車,沒有燈。路上有一女人在車上唱「九一八、九一八……」有個男人大聲喊 :「都睡覺了,你唱啥?」很快就有一個男人高聲說:「你沒聽她唱的是什麼?你為啥不讓她唱?」但女的不唱了。我聽了心裡很難過,國難當頭,逃離家鄉,逃難的人心裡是無窮的悲痛,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想同車的人也有同感。

我在洛陽時,一次敵機來轟炸,我和一些人往城外跑,洛陽本地人在門口觀看,他們還沒有被飛機轟炸的經驗,不知要逃避。

時局一天比一天緊張,同成公司的洛陽辦事處撤了,我回到鄭州同成公司辦事處。這時安陽已淪陷,鄭家大姐的傭人老李到鄭州說,他去交口接他全家。在交口的親友不願回家當亡國奴,但在外生活又沒辦法,只好幾十口人都回家了。而咱們回家無法生活,在此尚能生活就決定不回去。

我被派到許昌同成公司招待處,這時陝州隔河砲戰,交口不安全,四叔和黃藩臣領著憲唐等赴許昌找我,我有事要去漯河,夜裡上車,當時車站上沒有燈,我上車時聽有人說:「你這孩子,看看把暖壺打了吧。」我聽得是四叔的聲音,我走到四叔跟前說:「你們來了,我現在去漯河,你們到某旅社(我住的旅社)讓他們给你們找房住。」

我從漯河回來時,坐的是夜車,人很多,有一女人抱著小孩最後上來,站在門口,用鐵索攔著,車在行走時,這女人睡著了,一鬆手將小孩掉到車下,這時女人醒了,發現小孩掉到車下,大哭起來,車正走著,沒辦法。到前站下車了,結果不知怎樣,估計很危險。

在依親路上生產

我回到許昌不久,又調到南陽同成公司招待處,公司的建築任務逐漸減少,需要裁員,我是臨時人員被疏散了。我向各方友人寫信找工作,劉一山回信說,河南省立水利專科學校有一書記的位置,問我幹不幹?我是不問事情的位置高低好壞,只要能勝任都幹,以維持全家的生活。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見霍本一,我在開封曾赴教育廳找過他,當時他是河南省教育廳督學,客人多,未見面。這次一見面很親熱,談了水專的事 ,請他和建設廳長、水利局長共同寫信給水專校長瞿佛章,不久就接到回信同意任用,我即前往鎮平石佛寺該校。

在南陽中學見到南陽一帶掌權者別廷芳,這個學校老師說:「老別沒有知識,是個老粗兒,抗戰期間遷到南陽的學生多,他見學生打籃球,說給他們一人買一個球,省著他們亂搶。」這話一時傳為笑談。

我離開許昌後,經憲軻的老師(斌英中學校長 ) 在襄城縣給我們找了兩處住房,於是四叔、黃藩臣和小孩遷到襄城住了兩個月。許昌吃緊,他們赴鎮平石佛寺找我,走了一天,我妻要生產,四叔等未停繼續前進,到石佛寺後,憲唐到水專找我,我到街口見好幾個小孩在一個架子車[2]裡,像一窩小雞,看見我也不說話,我心裡很難受。事先由水專老師蘇筠仙找好了住房,就到住房裡去了。談了在路上生小孩的事,我心裡很不安。

那時由憲軻兩口和他同學李孝慈護理他嫂子,慶波還小跟著他娘,走到三民寨時,在大路上架子車裡生下一女孩(慶湄 ),母女均安。那時正是麥假,在一個小學教室裡地上鋪了麥桿,母女睡在上面,住了三天,第四天就上路了。在路上憲軻抱著小孩走,發現小孩臉朝下,很緊張。幸無問題。

惡勢力更囂張

黃藩臣在路上和拉車者吵架,到石佛寺後,有一天晚上,拉車者到黃藩臣住處搶了財物,拉車者往外拉黃藩臣,他女孩桂梅往裡拉,沒拉出去,拉車者走了,事後很害怕。

在鎮平淅川一帶,常有這樣的事,如將人拉出去就有性命危險。霍本一在鎮平城內河南農民銀行工作,管理物價;當時物價早晚不同,物價很高,人民生活困難,霍本一限制物價隨便漲價,賣糧人仇恨霍本一。有一天數人到霍本一家,將霍本一從屋裡拉到院子,用槍打死了。惡勢力已經無法無天了。

初到石佛寺時,家住在寨北,學校在寨南,距離遠些,來往上下班緊張。每次下班到家,小孩們見我下班了很高興,但我見小孩穿著房東給的破舊棉衣,心裡很難受。時間久了,我患了胃龐大下垂病,到鎮平省立醫院看病,大夫說心量放寬不要發愁,慢慢就好了,我遵醫囑,好了。

石佛寺時局緊張,我們就逃。第一次逃往數十里外的寒營,在路上遇到日本飛機,飛得很低,我們跑到田地裡躲避,飛機過去了。我們繼續前進,小二(慶濤)不慎掉到牛車下,幸未摔傷。到寒營,女人小孩住在一草房裡,沒有門板,用芭茅堵著,我和四叔住在牲口屋,住了幾天回石佛寺了。

又一次緊張,四叔和家裡人逃往老北山娘娘嶺,路上沒有走道,盡是大石頭,由本地人引路在石頭上走。上山之後,住在僅有的一戶人家裡,吃飯困難,糧食還得到石佛寺買。在這情況下住一月,又回石佛寺。

這次逃難我同學校遷往內鄉七里坪,到七里坪時,接到憲軻由夏館開寄來的信,說憲光有病,我到夏館開女師看望憲光,病情很輕。我當天回七里坪,來往數十里,山路難行但周圍風景很好。由七里坪回石佛寺,我改任教務員,不久定名為註冊主任。

一九四〇年憲軻任密縣營業稅局會計主任,一九四一年回石佛寺接其妻和憲光(小學教師)赴密縣。隨後憲光轉赴洛陽與王庭楨(河大學生)結婚。

學校失火

大概一九四三年水專失火,這時學生到校外實習測量,不在校。校舍大部份是草房,將教室、學生寢室、圖書館、儀器室、學生的衣物、書籍等都燒了,損失慘重。失火原因是儀器管理員和工友在儀器室倒酒精,工友搬著酒精桶放在凳子上倒,管理員拿著瓶子在下面接,口裡吸著煙卷,時間久了,酒精桶爆炸了。

管理員、工友滿身是火,二人跑到茶爐内,跳到水缸裡,火才滅了,均已受傷。管理員責任大,心裡害怕,生了病 ,時久死了。學生的衣、食、住、學習都成了問題。學生鬥校長(朱端),學生中分兩派,一派鬥校長,一派保護校長。在操場鬥校長時,保護派在牆上拿著槍;如鬥爭派打校長,保護派就開槍,鬥爭派中也有槍。鬥爭幸未擴大,免了一場慘事。

學校損失太大,無力恢復,改由中央水利部接辦。校名改為黃河流域水利工程學校,派劉德潤任校長,學校遷到鎮平城裡張家祠堂。四叔任學校文書,有時在大街上見到災區難民挑著擔子,一頭挑著東西,一頭挑著小孩,無法生活。為了使孩子生存下去,忍心將孩子賣了,此情此景令人悲痛。

這時正是水旱蝗湯(湯恩伯)四大災害,民不聊生之時。時間不久,時局又緊張了。學校準備遷往內鄉汀河店。這時憲軻攜其新妻玉蘭由密縣到鎮平隨學校西遷,其前妻在石佛寺時,孩子佛瑞患病,治療無效死亡,隨後憲軻將她接到密縣會計處。

學校起程遷移時,慶湄出疹子尚未痊癒,到西峽口時,先住在憲舜的學校裡,夜裡慶湄發燒說夢話,「把小孩扔了吧。 」她娘很難受的說。後遷到同鄉張及吾家裡,請中西醫治療,很快好了,繼續西遷。

學校遷到汀河店,家住敘地營,小孩上學得淌河,很困難。憲岳考到水專,憲舜考到水專高職,慶涓跋山涉水數十里赴夏館女師上學。此時憲軻任水專會計佐理員。

慶湄在田地裡吃了玉米稈,患了阿米巴痢疾,一晝夜大便百餘次,病勢嚴重,幸有校醫宋澤民盡心治療,時間很長才好了。她娘照顧她也傳染上痢疾,也很嚴重,時間不久好了。 但她的奶上生了瘡,仍由宋大夫治療好了。冬天我患重傷風,病了很久,好了。憲軻的妻玉蘭由汀河店回家時,在路上突然昏迷倒在地上,由村民抬到家裡,時間不長,好了。這半年多災多病,幸無大損失。

師生隨校遷移

不久時局又緊張了,水專西遷到寶雞,全體學生教職員和眷屬隨校遷移。由河南內鄉到陝西寶雞路途遙遠,內鄉到西安一段是旱路,晚上走到哪裡就在哪裡休息,睡在廟台上、馬路邊、磨道[3]裡,有時住在村莊飯舖宿舍裡,所有客人都住在一個大炕上,人人身上都有虱子,癢得很難受。

有一次住在一山下路邊,這個地方有一飯舖,其中有一人是土匪,去集合伙伴,此時在這裡休息的河南省黨部的人,發現有匪人去集合人,決意離開此地,繼續前行。水專同事也覺得不安全,也離開此地西行。後聞河南省農民銀行的車在那個地方被土匪搶了。

我們感到害怕,快到西安一個地方,有一架飛機飛來,越飛越低,飛到河坡里降落了,群眾不知是誰的飛機都趕快躲避,聽到號聲響了,都問是怎麼回事,後來才知道是美國飛機,大家都笑了。

路過西安時住了幾天,到五叔家看了看,感覺很欣慰。在西安停的時間短,未到街上遊覽,改乘火車到寶雞西郊趙家坡,家住在窯洞裡。吃水困難,學校僱人用騾子馱木桶到山坡上水池裡灌水,分送各家。山下是隴海鐵路,西是渭河,曾去寶雞渭河灘遊覽,很多由河南逃去的人,在那裡擺攤做生意,維持生活,情況很好。

有一次我們淌渭河過去到俘虜營參觀,女營沒去,門外女俘虜和一般婦女一樣。到男俘虜營裡,有許多蒙古人在院裡遊玩,院裡擺有很多小桌,桌上放有各種玩具,屋裡是木板,通舖上有灰色軍毯,很整潔。

王庭楨和憲光逃到寶難,去趙家坡找到我們,說逃難遇到了敵人,帶小孩不便,將伊濱交農民暫為保養,感到很悲慘。

一九四五年暑假在寶雞某校招生,有一天聽得院子有人敲洗臉盆,大聲喊:「日本投降了。」心情非常高興,我們到飯館吃了一次好飯,以示慶祝。停了一學期,寒假遷回開封,交通仍很困難,鐵路、旱路交互進行。路過孝義時到五叔家住一天,五叔是該站站長,車站上停有一列車,住的是日本投降兵,兵在附近修橋,小孩在車站上遊玩,日本兵唆使狼狗追小孩,慶波被追了很遠,日本兵才叫狗回來。

日本兵投降後還那樣壞 ,在未投降前,其惡作行為可想而知。路過洛陽時,見日本兵騎著高頭大馬在街上氣勢凶凶地亂走,我們看著心裡憤恨。

抗戰時為了堵止敵人前進,柳園口黃河決口了,淹了廣大土地禾苗,淹死很多人畜,損失慘重。鐵路斷了,由鄭州赴開封,乘火車向北走,過黃河橋時,見河裡有翻下去的火車,推想抗戰時損失之大。過河後向東轉南到了開封,住在水專原校舍,逃難到此結束。


注解

[1]悶子車指有蓋的貨車。

[2]即用手拉或推的木板車。

[3]磨道:磨坊裡牲口推磨時的走道。

本系列上下篇
< 台灣光復前的歲月最美麗的一環──孟憲光開封女師的讀書歲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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