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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聽阿嬤的話卻走上不歸路

圖一 父親黃志權(右)是跟隨二舅(中)來台的。
圖一 父親黃志權(右)是跟隨二舅(中)來台的。
本文是系列的第5篇,本系列目前有8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阿嬤你說我有在聽徵文
圖一 父親黃志權(右)是跟隨二舅(中)來台的。
圖一 父親黃志權(右)是跟隨二舅(中)來台的。

文/黃山高
圖/黃山高提供

父親黃志權中央軍校步兵科第一期畢業後,隨即投入八年抗日戰爭轉戰大江南北,日本在美國原子彈慘絕人寰的恐怖震懾下宣布投降,我們舉國歡慶,但是歷劫甫歸的父親所屬部隊又奉派開往東北剿匪,老爸在那大動亂時代,選擇跟隨舅舅來到臺灣,卻從此走上無法回鄉的「不歸路」,有生之年逾半世紀終老臺灣,真是那時代的悲劇!

我的祖父黃六丞是針灸中醫師,在對日抗戰期間,被國家以「醫生」名義派去南洋從事情報特務工作,對「國」來說,阿公算是幕後民族英雄;對「家」來說,他離開家庭走得無影無蹤,使阿嬤和阿爸一家人挨餓受凍,飽嚐各種生活煎熬之痛。

圖二 圖右為聯軍支隊長證明祖父黃六丞被日軍俘虜判刑證明書;圖左為呈報高雄市黨部轉呈中央黨史委員會覆函,說明已存史料編號62史第O三四九號。
圖二 圖右為聯軍支隊長證明祖父黃六丞被日軍俘虜判刑證明書;圖左為呈報高雄市黨部轉呈中央黨史委員會覆函,說明已存史料編號62史第○三四九號。

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中國內戰接踵而至,國民黨和共產黨內鬨爭權奪政,父親1946年被派往東北剿匪,那時軍需裝備嚴重缺乏,私人保暖用品更須自備,阿嬤說:「屋下無被骨,乜無棉襖,去東北驚怕會凍死,你還係跈若妻舅仔[1]去臺灣較好。」[2]

當時阿爸就是因為家境不好而禦寒衣物不足怕被凍死,所以不敢去天寒地凍的北方,聽從阿嬤教導跟隨二舅來臺灣,也因先太祖黃衮在林爽文事件時應業師曾鶴峰徵招來臺率領六堆義民軍平亂,留下一本當時領軍作戰的戰爭日記《邀功紀畧》,父親想要尋訪先祖當時作戰的遺跡,於是渡海來臺,之後不但回不去了,甚至家鄉親人音信全無,後來獲知到東北的許多國軍官兵弟兄,就是因為禦寒等物資缺乏而客死他鄉,那也是敗戰主因之一,父親幸好來臺轉任公務員,於新竹稅捐處服務。

圖三 先祖黃衮手撰的《邀功紀畧》。
圖三 先祖黃衮手撰的《邀功紀畧》。

父親於1946年帶著先祖手撰的《邀功紀畧》來臺灣,查訪新竹新埔褒忠義民廟,發現和「六堆」義民不一様,因此於1947年二月南下尋根,在火車上遇到一家人講客語,詢問之下是屏東竹田劉姓客家人,還正好是「六堆」後裔,彼此有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

「𠊎愛去屏東西勢忠義亭尋先祖芳榮公太帶六堆義民軍打戰个所在,[3]同時尋義民後代子孫。」阿爸出示先祖手撰的《邀功紀畧》,兩人一見如故。

到高雄車站卻遭遇一批人手持武士刀上車,看到穿著中山裝的就砍殺,血濺五步,狹窄的車廂毫無活路,阿爸一條命眼看著就要葬送在異鄉尋根之旅途中;「伊是阮親戚,對新竹作伙落來欲去屏東探親。」「恩公」挺身而出用閩南語說明,使阿爸逃過一劫。

「嚇死人!看到穿著中山裝的就砍殺,發瘋一樣。」

那時穿著「中山裝」的就是政府官員,大部分由大陸來臺人士任職,阿爸穿著那種制服所以變成被追殺的對象。

「嚇到尿都泄出來了,我拿《邀功紀畧》給那些人看,說這本書能證明我們親戚關係,那批人看不懂,才相信我是新竹客家人沒殺我,恩公救命恩情一生一世都要謹記不忘!」父親經常教示我們。

「聽說臺灣人和外省人拚命打殺,你暫時住我家不要出去。」過幾日爆發「二二八事件」,恩公勸阿爸暫住他家避難。

唐山過臺灣,無半點錢,煞猛打拼耕山耕田⋯⋯」阿爸來臺灣是抱著尋根心理,從廣東渡海來臺灣,拿著先祖百餘年前寫的《邀功紀畧》來臺尋根,誰知會碰上臺灣第一悲慘的「二二八事件」?在屏東劉家住了一陣子,「二二八事件」過後不久,他到旗山義民廟庄裏找尋表姊,在山腳下,竟發現去新竹新埔褒忠義民廟請令旗來奉祀的旗美褒忠義民廟右後方,有一座「六堆義民塚」。

圖四 去新竹新埔褒忠義民廟請令旗來奉祀的旗美褒忠義民廟。
圖四 去新竹新埔褒忠義民廟請令旗來奉祀的旗美褒忠義民廟。
圖五 旗美褒忠義民廟右後方有一座「六堆義民塚」。
圖五 旗美褒忠義民廟右後方有一座「六堆義民塚」。

阿爸認定是先祖有靈,指引他找到這處先民埋骨遺蹟,所以「二二八事件」過後,阿爸帶我們全家人搬到「六堆義民塚」旁邊住,之後阿爸每年都會帶我們去屏東拜謝「恩公」。

「不管二二八事件的是非,我一條命就是恩公救下,一定要記得恩公救命恩情,其他莫管!」阿爸不時交代我們。

小時候除了每年拜謝「恩公」之事外,對中國大陸、還有對阿嬤最深刻的記憶,是老爸把大陸輾轉從香港一位鄉親那裡轉來的「不平安家書」交給母親那件事。

那天傍晚,老爸回到家裏,聲淚俱下、涕泗縱橫地跟媽說:「阿訪來信講阿姆過身咧!」媽還沒看信就和老爸哭作一堆,看完信更是嚎啕痛哭。老爸趁母親看信的時候,已用毛筆在宣紙上寫好「廿一世祖妣亡母劉端昭靈位」,並把白慘慘的紙靈位貼在牆上,用桌子擺設成香案,要我們跪在案前磕頭祭拜素未謀面的阿嬤亡靈。

從來沒看老爸哭過,不只因為他「真喪考妣」的一場痛哭使我永生難忘,更因爸媽淚眼婆娑輪流看著那封來自廣東省蕉嶺縣,白馬鄉新芳村松林堂的家書,來信住址正是父母要我們從牙牙學語開始,就不明白為何必須熟背的地址。

忽然看到那從小熟背的地址寄來的信,感覺很震撼,世上竟真有那個地方,那封信沾滿爸媽涕淚,幾乎都快被讀爛了,他們倆還在逐字推敲分析每個字的意涵。

「可能分人監督著咧,做毋得寫忒多!」[4]不到三百個字的信,卻讓父母倆唏噓不已,信件字裡行間有太多無法參透、太多離情與思念、太多詞未達意、太多痛苦折磨、太多拂抹不去的鄉愁、太多太多⋯⋯。

爸媽每回看那信都會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紅了眼,原因是天外來鴻中稍微提了一下,說阿嬤可能吃樹根吃壞了身體,一句「吃樹根吃壞了身體」,讓身為人子兒媳卻遠在異鄉的爸媽痛徹心扉!

「阿姆第一惜𠊎等人,自家毋盼得食,好東西全部都留分𠊎等人食,無愐著一生人辛苦,到死還無食飽餓死咧!」[5]母親每次說給我們聽,都忍不住悲從中來。

接到叔叔的信時,老爸已離家十九年,這期間透過許多管道,都無法和大陸親人取得聯繫,直到阿嬤過世,才接到這封報喪的信。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戰爭離亂了親情,這到底是有方、抑或是無方?

那時,我還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無法深刻體會那種生離死別的錐心之痛,直到跑船後,幾個月沒接到家書,心裡憂急如焚,又碰到大陳義胞老陳沒事兒就抱著一堆大陸親人的家書,如數家珍的又哭又笑神經兮兮的樣子,才真正體會爸媽當年離家遙隔十九年後接獲報喪家書的激動心情。

直到兩岸交流逐漸頻繁,大陸政策開放臺胞前往投資,老兵帶著一生積蓄紛紛回歸祖國,大中小企業一窩蜂湧入中國。

老爸1946年到臺灣時,十八歲的侄子跟隨來臺,一直將我爸媽當作至親長輩,將我們當作一家人,我們從小直呼大哥,就像一家人沒兩樣,每年必定南下到我家過年,親情流露言行舉止間。

1988年老爸和大哥結伴回原鄉省親後,彼時起他們就經常返鄉探親,大哥的兩位胞弟和子孫一大家族都在廣東蕉嶺原鄉老家,大哥經濟情況較好,拿了廿多萬元給他們蓋了一棟整排相連的二層樓房,在四十多年前,那棟二層樓十多間房堪稱家鄉最豪華的別墅,令鄉親鄰里稱羨,大哥更是每年都回去過年發壓歲錢,每年席開十多桌宴請故鄉親友,無限歡樂。

大哥尚未返鄉之前,每年都帶大嫂一家人到我家過年,後來回廣東老家過年後,父親老邁不良於行,大哥也分批帶領我們兄弟姐妹返鄉省親,大陸的二哥拿出珍藏數十年的蠟黃地契當見面禮,帶我們到菜園裏對照地契指著一塊地說那是屬於我們的地,還為我們留著。

「這張地契係姆姆交代愛分你等人,該塊地泥个地契,囥佗屋頂項,正無分政府收去。」[6]二哥很慎重其事地告訴我們,因為共產制度不准人民擁有私產,所以規定獻出所有土地,雖然大家都在原地居住,但都沒有土地所有權,藏著那份地契,也並不表示就是土地所有權狀,只是為了日後要對我們有所交代,而拼死設法留著存證,萬一被發現還不知道會被扣上什麼帽子呢!這種「見面禮」著實令我們感動,那是一種親情的另類表現。

「頭擺二哥接到電話就講佢係大哥,𠊎就問佢『你係大哥,𠊎係麼个哥』,𠊎轉來以後,二哥就降級了。」[7]大哥當著大家的面開玩笑告訴我們剛返鄉時的往事,二哥以為大哥到臺灣以後永遠不可能再回家了,因而「篡位」以大哥自居,沒想到讓他當了三十多年的大哥,真正的大哥竟然再回故鄉,使他一時之間都還改不過來,戰爭流離親情,由此可見一斑。


注解

[1]客家人阿嬤稱呼媳婦的兄弟為「妻舅」,阿嬤說的「妻舅」就是我的「二舅」。

[2]意謂:「家裡沒棉被,也沒有棉襖,去東北恐怕會凍死,你還是跟隨你妻舅去臺灣比較好。」

[3]意謂「我要去屏東西勢忠義亭尋找先祖黃袞帶六堆義民軍打仗的地方。」

[4]意謂:「可能被人監督著,不能寫太多。」

[5]意謂:母親最疼我們,自己捨不得吃,好東西全部都留給我們吃,沒想到一輩子辛苦,到最後還餓死了。」

[6]意謂:「這張地契是你阿嬤交代要分給你們那塊地的地契,藏在屋頂上,才沒被政府收走。」

[7]意謂:「以前二哥接到電話就說他是大哥,我就問他『你是大哥,我是什麼哥』,我回來以後,二哥就降級了。」

本系列上下篇
< 燃香阿公的少年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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