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孫曼蘋撰寫
圖╱孫曼蘋
生平第一次前往都江郾(舊名為灌縣),不是去參訪自戰國時期(西元前256年)由李冰父子興建、目前仍在使用的千年水利工程,而是去拜訪高壽百歲、至今唯一健在的藏族遠征軍老兵李華。
現在想來,能拜訪到李華伯伯,似乎也是一個老天有意安排的機緣。老人家原住在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縣金川州龍河村的老家(距成都450公里,大約等於台北到墾丁的距離,單趟車程需七小時),他原本入贅妻家,夫妻倆生有五男四女,至今四代同堂、一家子共幾十個老小,老妻已過世多年,現由幾個子女輪流照顧著。

去年四月時,李伯伯因病到都江堰的醫院留醫治療,手術後出院,就先暫住在都江堰龍潭灣的六女兒胡永紅的家中休養;彼時剛好我們在成都,都江堰在成都西北60公里上下處,兩地交通約一小時車程,這樣的距離允許我們一天之內從容往返,還有一群熱心的志願者引路,就在天時、地利、人和均備的機緣下,我們與李伯伯父子女兩代人相遇了。
與胡家父子女兩代人相遇
拜訪當天,春雨隨行,涼意頗深。六女兒胡永紅的住家在一棟房齡約15年的公寓式大樓裡,住家社區設計與格局都挺新穎,花木扶疏,我們開來的兩部自用車順利地停在綠意濃濃的中庭停車場後,一行10來位訪客拾級爬上了六樓。李華伯伯和他的大女兒胡永秀、六女兒胡永紅、七子胡永平都在等著我們。
永紅家的客廳寬敞、約是一般30來坪住家的客廳的兩倍大,沙發座也比一般標配寬敞長大的多,長型茶几上擺滿各式點心,每位訪客還有一杯現泡熱茶,如此陣仗的接待很是意外,讓我們覺得這趟拜訪似乎太過叨擾了。
李華伯伯像尊老佛爺般的端坐在沙發一角,腳前的磨石地板上,一台電熱器開得熾紅。也許是病後初癒,他看起來瘦小虛弱(比我看過的一年前照片上的他消瘦不少),雙頰焦紅(是那種高原陽光曝曬過度的紅),說起話來聲調平平,臉部也看不出有什情緒,身材高大壯碩的七子坐在身旁,幫我們翻譯、補充說明。

趁著我們還在架設攝影機時,六妹就很熟練的給爸爸打扮起來:先在卡其布長袖襯衫上套上棗紅背心,再從房間拖出一個小箱,開箱、取出各式紀念徽章,有掛脖子的、有別胸前的,玲瑯滿目掛滿胸前。大概只要是志願者帶來的訪客,子女們早已熟悉形塑爸爸老兵形象的程序及手法了。
我就是害怕打仗
或許因年事高、又是病後初癒,老人家自少到老的往事,已不太能有條理、清楚的陳述。例如問他打過哪些仗? 他說不記得了;再問在參與的那場戰役上國軍、日軍死傷狀況如何?他也說不上來。但他有提到,身為一名通訊兵,長官把他派上戰場,他一邊要專心搶修及維護通訊設備,一邊還要機警躲避敵人砲彈,「都不會把眼睛往其他地方看,」所以沒看過戰場上士兵死傷狀況。
可是早在10年前,他在接受老家地方報⟪阿壩新聞⟫訪問時就提過,1944年,他隨部隊從成都、印度雷多輾轉到緬北孟拱,參加了密支那戰役,在這場長達一個多月的戰役中,他親眼目睹幾位通信兵同僚被日軍砲彈當場炸死的慘狀。
也許,他是刻意要遺忘這些可怕的戰爭記憶吧!訪談中,百歲老人家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他說,雖明知已身在戰場了,「我就是害怕打仗。」
通訊兵得免上第一線直接與敵人對抗,可能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點幸運,在1948年解甲歸鄉後,老天從此就忘了要眷顧這位忠誠老實的順民。他在仍由國府掌政的金川縣警局裡謀得一准尉級的特務長職位餬口度日,主要工作其實就是伙食團裡的伙夫勤務,解放後,卻不幸被教育程度有限的地方幹部硬指他是國民黨特務,遭到審查、鬥爭、改造,受盡折磨與苦難,他百口莫辯,冤屈了大半生,家庭成分不好也波及到下一代,幾個年長孩子在求學過程中備受歧視打壓,造成終身遺憾。
荒謬誤解波及到兩代冤屈
排行老二的長女胡永秀對這樣荒謬的誤解及延及兩代的冤屈,感受最深刻,也最傷心,當訪談進到這個話題時,坐在遠處的永秀大姐早已悲從中來,暗自垂淚良久。
我請務農一輩子的大姐移坐到攝影機鏡頭前,說說中、小學時的讀書情況。在鏡頭前坐定,她更哭得柔腸寸斷,喘不過氣、說不上話來。
這是痛徹心扉、累積了幾十年來千萬個委屈的哭泣!
大姐的四川話土腔很重,我用力聽了老半天才約略理出端倪。委屈之一是,當胡家姐弟拿著父親是抗日老兵的證明文件向政府申請生活補助時,被從中央到地方基層各單位踢皮球,「說我爸是國民黨的士兵,應該去找台灣政府,」當時地方政府單位說,他們服務的對象是中華人民解放軍。
這道無解方程式讓幾個兄弟姐妹四處碰壁受氣,有理難伸。昨天聽說訪客是台灣來的,大姐決定一定要來妹妹家說給人客聽一聽。
不得升學 是她一輩子的遺憾
胡永秀更刻骨銘心的委屈及不甘是,她唸中、小學時,因父親反革命份子身份而遭同學訕笑霸凌,她雖成績優秀卻不得推薦升學,只能待在少數民族群聚的山溝裡下田幹活,和父親一樣清貧辛勞過一生。
受教權被剝奪,知識及能力有限,只能在家鄉務農,階級翻身只能是個神話。

「苦日子過都過了,不要再哭了…,」文革過後才到學齡上學的弟妹,弱弱的勸說著大姐。他們一路由大姐照顧長大,也沒在學校被同學霸凌、被校方歧視的遭遇,雖親睹大姐的艱辛歲月,卻不易體會出那種被剝奪公平教育機會的委屈,那可是一輩子難以彌補的青春遺憾啊!
訪談剛過一小時,李伯伯說他頭昏、累了,雖然話題剛好圍繞在政治環境對兩代造成的冤屈及忿恨不平的高潮。直到大夥兒告別出門時,胡永秀依舊淚眼婆娑,送客時還客氣地硬塞了幾塊臘排給我們。
首度向台灣朋友說出這麽深久的委屈與不甘,我們唯有傾聽,希望有助大姐憋悶經年的情緒宣洩,從而得到些許療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