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孫曼蘋採訪、整理及編版
圖╱孫曼蘋
我生於1928年9月29日,四川省崇州市三江鎮三橋村的人。我很小的時候,就是抗戰軍人家屬。
我父親早在抗戰之前就當兵了,他是楊虎城將軍的部下,參與了西安事變。當時,他是楊虎城86師騎兵團的政訓員,蔣介石被扣留時他有參與;西安事變落幕後,楊虎城被扣留,我父親也被派去廬山中央訓練站學習。後來又在陝西、陝北,他上馬管軍、下馬管民。
在成都,他在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當上校教官。一次他回家,我們三江鎮地方上的袍哥會聽說我們老漢[1]當那麽大官,都要來給他設宴接風;當時我家叔父有參加袍哥會,是當地的舵把子[2],就是袍哥社會的頭頭;我們老漢吃完接風宴回家後,就指著我叔父說:「你竟跟土匪打交道,走,跟我走!」就把我叔父送去陸軍軍官學校教導團去學習、當軍人,以後就參加抗日戰爭,他參與了宜昌保衛戰。在我入伍前,我們家裡就已經有兩個人參加抗日戰爭了。
我們老漢雖然當那麼大的官,但他當清官、貪污不來,所以從小我們家就是最窮的家庭。我12、3歲,小學還沒畢業就讀不起書了,只好去成都當學徒;有一天,我晚上做夢,夢到一個中午,一個非常威武的軍人來找我,嘿,第二天中、下午時,父親就穿著威武軍服來成都找我了。那天我師傅在家,他跟師傅說:「我這孩子在你這當學徒,現在我回來了,我要把他帶回家,」我就這樣回家,繼續讀書到小學畢業。
從小我就接受愛國精神教育。小學時,我有一點懂事了,一天,學校訓導主任對我們講,日本在盧溝橋向我們發動戰爭了,我們是學生娃娃,能做啥子呢?我們可以參加街頭遊行,跟著遊行隊伍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晚上還有火炬遊行,後來開始唱流亡三部曲,當時東山省已被日本佔領。那時候,我骨子裡已經有根深蒂固的愛國主義,反日情緒最高。
從學校直接跑去參軍抗日 連家人都沒通知
1943年我上初中,每天下午放學,教導主任都要講當天的局勢變化。1944年,我初二、15歲時,就聽說獨山失守、貴陽危機、昆明危機、西南危機、四川危機,中國大部分地方都被日本佔領等等,每天聽著這些事。當時,上外語課時,聽到外語我就反感;都要當亡國奴了,我卻還在學校里學這些,無法出去救國獻力。最後我實在忍無可忍,就跟學校裡的人說,我要去當兵。我直接從學校跑去參軍,連家都沒回,我媽也不知道。
我還記得入伍當兵時有一位音樂老師對我說:「你當什麼兵嘛?你好大年紀?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我覺得他好沒有思想,都要當亡國奴了,還講這句話,我沒聽他那一套。
我在崇州唸的是私立樹聲中學,當時縣城還有另一所崇慶縣中,他們學生很多、參軍的也多,我就跟崇慶縣中一批同學一起從崇州走路到成都皇城壩,到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導第二團去報到。當時政府共成立了四個教導指揮團,就是專門接受知識青年參軍的。
報到第二天早上,因為從沒來過成都,我和幾個學生結夥想出去看看成都是什麼樣子,結果衛兵把我們當逃兵,不准我們離開,我們跟衛兵解釋,還是不准我們走。爭執之中,聽到身後有人大聲詢問:「在鬧什麽?」,轉身一看,壞了,趕緊低頭不敢看。
那人是我父親,他是負責接受知識青年從軍的上校副團長。他走到我面前,把我肩膀掰過來問說:「你來搞啥子哦?」我說我來當兵、打日本,他說我一個15歲的孩子幹嘛要來,你扛的起槍嗎?我說我可以在部隊慢慢學習。他還是堅持我年齡太小,說我再大一點的話就支持我參軍,要我回去,我說「不回去!」;還叫一名軍官把我叫到操場跟我說,如果真想當兵,可以馬上把我吸收到軍校,我反問說:「那還需要等多久呢?再等,日本鬼子都要打遍全國了,」我堅持留在教導團,任何人都阻擋不了我。
從成都、昆明飛往印度、緬甸打仗
五天後,我們就從皇城壩在鞭炮聲中出發,坐車到南門,各界歡送的人很多。我們到了新津機場,學生優先,一到就坐上飛機從新津起飛。頭一天在昆明烏家壩機場住,第二天經過駝峰航線到印度汀江兵站。
到了兵站,第一件事是先圍著一個深坑,把衣服褲子全部脫掉、丟進深坑中,再全部燒掉,大家赤身露體的走到一個房子去配備服裝,然後又去洗澡。
我們每天都吃罐頭,基本都是豬肉、牛肉罐頭。最初是覺得很高興的,因為可以頓頓吃肉了,時間一久、天天吃,就不想吃了,連一點蔬菜都沒有,但是每次飛機空運來的食物仍然都是罐頭。
印度很熱,我們穿的是單薄的衣裳,用的都是毯子。印度的原始森林裡螞蟥太多了,一下子就能把人身上爬滿,能把人直接吸乾血致死,還真的死過很多人。我第一次被咬了之後,就會刻意留心了,螞蟥比蚊子更厲害,但凡是打仗時受傷或者疲倦了,一個不注意就被一群螞蟥吸血。
那邊蚊子多,我們都戴著蚊帳帽,可以把露肉的地方全部遮住。在印度,我們天天吃奎寧丸、打奎寧針,防備印度的瘧疾,打完四針奎寧針以後,又把我們運送到緬甸接受軍事訓練,每天就學打槍、拼刺刀。
我被分到了工兵第12團受訓,我們很多學生都不同意做工兵,「我們要上第一線」、「我們要扛機槍」、「要和日本人拼刺刀」、「我們不當工兵,不修橋修路」。我們還到指揮部去請願,指揮部說,哪裏需要你們去修橋修路,美國的機械化工程兵早就做好了,你們當工兵同樣有戰鬥訓練,同樣是打仗,和敵人拼槍、拼刺刀。
部隊接著轉到緬甸八莫受訓,換上美國提供的新式武器裝備。當時一共訓練了兩個軍,新一軍和新六軍,軍長分別是孫立人和廖耀湘,這兩個軍的人是從各個部隊精選出來受訓的。訓練完畢以後,我們就配備上了新式機槍和衝鋒槍等先進武器,還配備了重炮和七個戰車營。裝備齊全的新一軍和新六軍開始總反攻,日本人就抵抗不住了,一直把他們逼到怒江邊上的騰衝(即是騰衝、怒江戰役)。到了打仗後期,我們死的人很少,日本死傷比較多。這時候工兵已經沒什麼工事可修了,臘戌、密支那等已取得勝利。
戰敗者屍體只能就地挖坑掩埋
消滅完日軍後,我們從八莫坐飛機回到雲南沾益機場,部隊整休了三個月。1945年3月,我們部隊參加獨山大反攻,戰爭非常激烈,一路都有日軍屍體,根本無法埋葬,附近老百姓隨手挖坑掩埋,我就看到一些村民用竹篾條套著屍體的頭拖到江裡就算了。
部隊一直打到廣西柳州,日本向我們繳械投降了。日本宣佈投降那天,我們心情大好!本來軍事區域是不准隨便開槍的,那天聽到日本投降了,我們拿著槍就對天打,不停地打,把子彈都打完了,甚至當官的也在打!全城賣鞭炮的店都賣空了,軍民同樂,老百姓把鞭炮全部放完,我們就打槍。還會天天喝酒,所以那陣子我酒癮變大,成了酒鬼,每天要喝二兩酒。
我們在柳州接收日軍設備、監督俘虜他们完成一些事,當时给了他们一个稱呼叫「樵夫」,我们每天要到他们工作的地方去監督這些戰俘。
監管日軍戰俘 學會了唱日本歌
當時我還年輕,又從小就愛唱歌,所以還學會了一首日本歌(開始唱歌,吳爺爺唱的是中文歌詞、日本歌原曲調)。
就是日本人給我們當俘虜之後,我把日本人唱的歌也學會了,幾十年後的現在我都還記得。當時中國人不敢唱日本歌,我只是在和平年代了才偶爾唱一下。現在抗戰結束幾十年了,才敢唱唱。
我們一路接收,從廣西柳州、梧州到廣東廣州、深圳。我們從廣西柳州坐輪船去廣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座15層高的建築物,就在珠江大橋旁,後來才知道是著名的愛群酒家(愛群大廈)。兩個月後,去深圳接收,深圳當時和香港一牆之隔,那邊有個交界處,交界處旁有個人工湖,後面有一排房子,就是賭場。
到深圳後,聽說我們要去日本名古屋,據傳我們要在香港,通過外交手段獲得美國新裝備,心裡很高興。
經過四天四夜、船靠岸,一看,不是名古屋,是秦皇島。之後,我們又過了山海關到東北的葫蘆島,監督、遣送日本俘虜回國。這時候我就想,當時國民黨是在號召抗日戰爭、知識青年從軍,打敗日本人後呢,我應該回去繼續升學,長官很器重我,勸我留下來給我升官,我堅持只想回家繼續讀書。我輾轉去了幾個中學,最後回到四川崇慶縣中讀高中,解放的時候,我還在校讀書。

我推十幾年雞公車供養全家
回家以後,我就遇到了政治審查,然後就經歷了27年審查、鬥爭及運動。解放初期,我一家三口抗日軍人,卻是全村最窮的,全家一畝八分田。父親在解放初期被槍斃,我那時還在學校就被打成反革命,大會小會鬥爭沒停,我推十幾年雞公車[3]供養全家,兩個娃娃讀到小學就不准讀書,去撿狗屎。
鄧小平上台後,給我平反了。我們支部書記為我撤銷了罪名,還發了我撤銷反革命通知書。本來我看見這通知書,心結還沒有解,之後公安也來了,對我說我抗日有功,是真正的抗日功臣,並為之前我受到的不公對待表示歉意。這樣子,我就接受了。
現在中國政府也承認我的付出和貢獻,中共中央國務院還給我頒發了最高等級的勳章,比其他勳章都高級,我接受採訪時都要戴這塊勳章。
我這輩子參加過抗日戰爭,我在抗戰第一線,這是我一生最難忘的。我覺得參加遠征軍值得我們驕傲,我堅信我這個選擇沒有做錯,是正確的。
其實也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因為值得驕傲的人太多了。14年抗戰,許多人參加抗戰的時間比我長,付出比我多,犧牲人數更不在話下,我就是一個小小的小兵,相比之下不算什麼。
我看見過戰友在戰場上當場被打死,但也無能為力,傷了一下心後,該做啥還是去做啥。還有同學一去當兵就被打死的,知道後就更感憤恨,想說要為他們報仇,報仇就是堅持繼續作戰。我打起仗來,都不管自己生死,只想著報仇。在戰場要是害怕的話,那就只有死路一條,還不如自己向前衝。

我們一起去參加遠征軍、並肩作戰的戰友很多很早就沒命了,也不曉得他們埋在什麼地方?有一次,我們派出所所長打電話喊我去參加重慶一個公園聚會(重慶有個抗戰遺址公園),我就去了,他又帶我看了那裡的抗戰牆,上面有很多我們同學,但都只刻有名字、沒有照片,只有我一個人,牆上有像片、又有名字,因為只有我一個人還在世。
一起參軍的同學早就沒命了,只有我這個殘存在人間的人……,七、八十年前的歷史啊,還受到這樣子的尊重,活著沒死的人,還有全國各地的同胞兄弟姐妹們有這樣子的關懷愛護,我的晚年過得非常溫馨。
抗日這段經歷有豐富的歷史文化意義,不能忘記!什麼都能夠忘記,抗日歷史一定不能夠忘記。我覺得忘記就是背叛。
尾聲/後記
文/孫曼蘋撰寫
訪問要結束了,愛唱歌的吳伯伯在鏡頭前唱了兩首抗戰歌曲,一首是作曲家麥新1937年7月在上海創作的《大刀進行曲》,第二首唱了賀綠汀1938年作詞作曲的歌曲《游擊隊之歌》。
臨行送別,我們從他家院子走向大門口,才摔斷髖骨、還在養病的吳伯伯坐在輪椅上,由兒子推著送客,走著走著,他忽又悠悠唱起了⟪何日君再來⟫。
「今朝離別後,何日君再來?」歌聲有點悽愴。
回頭看向大門口,他緩緩地向我們揮著手,手臂抬得有氣沒力的。一位志願著說,吳伯伯近幾年生病不斷,身體羸弱,家庭經濟環境也不甚好。我有點感傷,日後,還有機會與這位對生命豁達的老人家再見嗎?
注解
[1] 四川人習慣稱父親為「老漢」。
[2] 袍哥會各級組織的負責人,江湖上稱為舵把子、舵爺。
[3] 是成都平原上一種手推式木制獨輪車,因其形狀像雞,行進時又像雞一樣嘰咕作響,因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