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曾明財口述,汪琪、羅國蓮採訪,羅國蓮、邱頌揚整理[1]
圖/曾明財提供
想要報考台灣少年工、神風特攻隊
我的爸爸曾金海是1929年出生的「老芋仔」──榮民,我家兄弟姊妹都是在眷村出生長大。但和多數眷村鄰居是外省家庭不同,我爸爸籍貫新竹,從沒去過中國打仗,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台灣人,並且愈到晚年愈認為自己本來就是日本人。
爸爸出生於台灣新竹州竹北郡貓兒錠(今竹北市鳳林里),排行最小的他備受八位兄姊疼愛。我的祖父是貧無立錐之地的佃農,為了生活,在我爸爸念國小之前,帶著全家從當時還很鄉下的竹北,前往新竹的磚廠工作,住在日本老闆蓋的工寮裡,我媽媽蕭水蓮是爸爸住工寮時的鄰居。
爸爸基本上是受日本教育長大的,很幸運可以接受到國民教育,1936年就讀新竹第一公學校一年級。這所學校一至四年級的老師是台灣人,校長和五六年級老師是日本人。深受師長與日本國民教育影響,爸爸重視修身,矢志效忠天皇;中日戰爭時每當日軍戰勝,學校還會遊行慶祝,把蔣介石的畫像畫成小丑,爸爸也是「被洗腦」的一代,自然對日本有所憧憬。[2]

國小畢業的隔年(1943),15歲的爸爸進入新竹的玻璃工廠包裝發送部當雜役。此時日本本土人力資源緊縮,於是透過殖民地台灣的各級學校,鼓勵畢業生報考神奈川海軍工廠學習維修戰鬥機。他們以結業後可以取得技工身分,未來能有較好的薪資與福利為誘因,所以窮人家的孩子很嚮往。由於報考者至少都是小學畢業,沒有忠誠問題的考量,但會被詢問報考動機,也需要通過體格檢查與筆試、口試。爸爸稍晚才得知訊息,錯過了這次考試。
最終有八千多個台灣孩子徵選上,前往神奈川的海軍工廠學習、工作,他們即是「台灣少年工」。二戰結束後,大部分的孩子從日本回到台灣,但在中國政府過來接收後不少人受到排斥,例如第三飛機製造廠要在台中建新廠,他們便無法進入水湳機場工作,於是轉而投入精機業,與後來台中此行業的蓬勃發展有密切關係。
我爸爸又曾報考要前往南洋群島任職的海軍工員,可惜學科考試過關,體檢卻不合格。還報考過神風特攻隊,只是因為年紀太小、身材瘦弱也未錄取,令他傷心不已。我猜測報考時爸爸並不知神風特攻隊是要做什麼,只是單純想當飛行員。

「為了增產飛機,把英美擊滅!」
幸好一位名叫雄川的日本軍醫,看到爸爸非常有志氣,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不要喪氣,又告訴他過一陣子日本陸軍航空修理廠要招募14到18歲的幼年維修員。爸爸在第一關的考試及格,進一步參加口試時,考官問他為什麼要來報考?他毫不緊張地用日語大聲回答:「為了增產飛機!即便是一台也好,可以早一天送去戰線,把英美擊滅!」
影片 曾金海自述報考時的誓言。
1944年4月,爸爸成功考取日本陸軍第5野戰航空修理廠工員。他們一開始先到屏東航空修理廠受訓。因為飽受美軍轟炸,10月將人員疏散到台灣各地,爸爸隨單位一百多人住在台中工業學校(台中高工校舍現址)。他親眼看到美、日空戰,好幾架美國飛機先轟炸大肚溪橋,然後繞過大肚山直逼台中工業學校附近,以機槍掃射地面。日本飛機迎了上去,雙方在空中交戰,殺過來殺過去,最後有兩架飛機被擊落,但不知道是哪一方的飛機。那時我爸媽還沒結婚,還住在新竹的媽媽也感受過美軍轟炸的恐懼。
他們在日本人班長的操練下都戰戰兢兢,因為一人違規,全班受罰。班長揮拳打臉頰前,會警告要咬緊牙根。沒有咬緊就被打的話,就算牙齒沒有脫落,也要痛好幾天,連飯菜都咀嚼不了。有時候日本人懶得動手打,會叫他們兩兩互打,還說先打倒四人的有獎賞,所以大家都努力互打。
在技術訓練方面,首先練習釘鐵鎚,沒打準時打到手瘀青,然後再練鋸東西;爸爸的鉗工和敲榔頭的技術在此奠下基礎。航空廠各班人馬分工後,他學習製圖工作,因繪製鋼板所需的樣式與尺寸,必須分毫不差,這養成他日後做事相當細心的態度,即所謂「日本精神」。
協助接收、參與水湳機場發展的台灣人
1945年8月日本戰敗後,台灣的機場、維修廠宣布解散員工,並且在中國政府過來之前,派一些人留下來保管物資。同年9月,四川第三飛機製造廠(以下簡稱第三廠)廠長雲鐸,帶了副廠長、機工組長來台視察,準備接收日本海軍第61航空廠與陸軍第5野戰航空修理廠。這兩個廠因美軍轟炸之故已疏散到各地,於是雲鐸一行人花了三天時間,從台北、新竹、台中、豐原、員林、嘉義、台南、高雄、岡山、屏東、花蓮、宜蘭環島巡視主要的機場,發現日軍留下來的大量物資,可供未來數十年使用。他們於10月返回重慶,籌備接收工作。

由於不可能馬上從四川帶來大批第三廠的員工,1946年1月,雲鐸先帶來二十多歲的大學畢業者共二十多人,立即分配每人負責一個地區,各地設立辦事處,包括台北士林、新店、新竹、台中、豐原、員林、嘉義、台南、岡山、屏東、宜蘭和花蓮港,總辦事處在台北大安。但日軍廠長每天送來的交接清冊堆積如山,必須及時檢查糾正,接管工作急如星火,第三廠其餘員工和眷屬的來台時間又未定,於是雲鐸決定「大膽信任,小心採用」,授權各辦事處慎重物色原廠員工,納入廠籍,正式參加工作,接收任務因而全面展開。對台灣員工來說,這是一夕之間的轉換,各地辦事處裡大陸來的人員成了他們的主管;假設一個單位有20個人,可能有四到七名外省人職員和技工,其他都是招募來的台灣人技工和少數職員。
估計約有400個台灣人員工被留用下來,協助接收任務,並參與了水湳機場的發展;其中一些人是有比較高階技術例如液壓的人才,都是在日本接受過專業訓練回來的。我爸爸是這400人的其中一人,日本戰敗後陸軍第5野戰航空修理廠解散,他奉原上級指示留守台中廠房看管日軍物資,供應三餐但無薪水三個月;在中國第一批來台軍隊接收物資後失業。幸好先前修理廠解散工員前,曾發給每人一年的薪水約800元。
爸爸於機場被接收時留用,獲錄取成為第三廠的技工,1946年2月8日入營,隔日赴台北報到,所屬單位有20位同事。他們先在新店、景美協助接收任務,根據日方的移交清冊,包括機器、設備、工具、材料、卡車、汽油及乾糧食物等,都要認真清點完畢。10月再改派到大安辦事處管理庫房,也就是後來位於仁愛路和建國南路口的空軍總部。[4]

辦事處管轄的廠房內有很多卡車,爸爸在工作之餘學會了開車。每半個月有一次假,他和同事們就開車去草山(即陽明山)遊玩過;有幾次也到新店溪、景美溪邊戲水。知名棒球員曾紀恩和爸爸曾是同事,他講客家話與爸爸講台語不通,共通的語言反而是日語。同事們一起出去玩時,就常看到曾紀恩在溪邊練丟石頭;他後來成為空軍棒球隊第一號投手、教練教官。[5]
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在1946年6月改組為空軍總司令部,和美國波音公司簽訂了100架PT-17教練機的製造權合約,並於年底確定第三廠要建設新廠,地址就選在原為日本零式飛機基地的台中水湳。各地辦事處接收、處理和集中日軍財產及物資後,都送到水湳;第三廠員工和眷屬陸續到達台灣後,也都立即前往台中居住和工作;1947年6月,實際的接收工作全部結束。

南北各地的同事全被調回台中,我爸爸也被派往焊接工廠學習新的電焊技術;1947年至1949年的國共內戰期間,台中水湳的第三廠完成了100架飛機的製造,但造完這100架後,政府就沒錢繼續造飛機了。聽爸爸說至少有兩三年在機場裡面沒事做,每天就是下象棋,喝茶聊天;一直到1953年製造廠才轉型成維修廠,在後來的越戰中也協助美軍的後勤。
台大醫院與水湳機場的「二二八」景況
1949年年初爸爸與媽媽訂婚,在12月1日我祖父出殯那天,爸爸遵循台灣習俗迎娶媽媽,並向軍方預支了半年薪水,支付喪葬費用。婚後育有六名子女,在我們上小學之後,爸爸白天要去水湳機場上班,5點半左右回家吃個飯,再繼續去民間工廠加班。爸爸因為有機械專長可以賺外快,那時候眷村裡台灣人家庭的爸爸晚上都會去兼差。外省人家庭可能也想去加班,但因為沒有機械專長而缺少機會;如果有機械專長的,會自己在家架設機器做。

小學時我曾聽爸爸稍微講過台灣人和外省人的衝突,有些人逃到山上繼續抗爭,後來就沒再聽到爸爸講這方面的事情。我沒問過鄰居伯伯,他們是從日軍轉換到國軍的,應該也不敢多說。這在當時是禁忌話題,也沒有什麼資訊,即便是好朋友之間也不敢談。
一直到2007年才又和爸爸聊到這方面的事情,他提到接收過程中,看過外省人主管會把東西拿出去賣,但他們員工敢怒不敢言;大安辦事處也有一些從四川調來的員工,大部分都是木工,根本不懂機械,但當中有些人卻耀武揚威,盛氣凌人,處處擺出戰勝國的姿態。對於台灣人和外省人的衝突──二二八事件,他其實不是很了解,只是事件之初他剛好在台北,看到了一些情況。
1947年2月27日台北圓環緝菸那天,爸爸在大安辦事處的廠內搬運機器,腳盤(即腳背)被壓傷嚴重瘀血,坐軍用車送往台大醫院治療。3月1日搭車去醫院換藥,途中看到許多群眾遊行抗議;不久在診療室聽到外面人聲鼎沸,很多台灣人受傷被送進醫院。於是爸爸拐著腳出去圍觀,也目睹兩個外省人已被打得頭破血流,仍在路邊被台灣人圍毆。
由於二二八事件期間,爸爸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營區內,大安辦事處過去是日軍的工業研究院,占地幅員廣闊,又有圍牆、警衛保護,雖然外面有動亂,但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而單位裡面大部分是台灣員工,使用的是日語和台語,外出也比較不會受到阻礙。
那在台中的水湳機場,外省員工、眷屬本就不多,「二二八」時他們都到機場避難。群眾在市區成立了二七部隊,為了得到水湳機場裡面的武器及彈藥庫,他們包圍了機場。聽說曾經對空鳴槍過,但沒有像嘉義水上機場爆發嚴重衝突,[6]原因就在於水湳機場的台灣員工比較多。一個比較高階的台灣人軍官和第三廠廠長雲鐸討論後,為了達到和平,機場放棄武裝,但二七部隊也不要來拿武器,改由台灣員工保管,經雙方同意才沒有發生衝突。[7]

住在眷村裡的台灣人「老芋仔」
爸爸他們這些在機場被接收而留用的人員,1947年集體加入了國民黨,不過黨證上登錄的日期是1946年1月11日,地點是台灣台中。他們的職稱從本來的技工或技士,改為「同軍士」,再改為「機械士」,正式成為下士士官。其實早在中國政府1945年剛來台灣時,11月起以月薪400元為誘因徵兵要去大陸打仗,我阿嬤得知此訊息,就特別從新竹跑到台中,勸爸爸加入國民黨軍隊;但他認為要堅守保管物資的崗位,沒有報名參加。
爸爸還有一張戰士授田證,他說:「將來反攻大陸後,憑這張證可以換兩分地!」念小學的我常常要爸爸把授田證從衣櫥拿出來,讓我摸摸瞧瞧;兩分田到底有多大我沒有概念,但幻想在大陸可以有自己的田地耕種。
雖然爸爸的黨齡將近40年,但他對國民黨沒有好感。以前週末假日吃晚餐爸爸都會喝一杯酒,講講故事,甚至批評國民黨;我們這些在眷村長大、從小被教育要忠黨愛國的兒女,便會和他辯論,他每次都遭圍剿而辯輸,最後總會說:「你們出社會就知道了!」爸爸一直到1991年後,才下定決心不理會黨部的聯絡;他說「人在屋簷下」,那時候他們的待遇是很好的,尤其變成國軍空軍後更好,這份薪水是很珍貴的,所以到六十多歲才與國民黨斷絕關係。

我們家居住的眷村是光大新村,鄰居都是水湳機場和清泉崗的員工與眷屬。光大新村不只一個村,但彼此連在一起;我們住一村有95戶,二村有92戶,三村有93戶,三個村合計280戶,台灣人家庭差不多20戶。其中光大二村原本是日軍的水湳機場軍官宿舍,是有和室榻榻米、算是很不錯的房子,當年從四川派來接收水湳機場的先遣部隊就住在二村裡,後來才增建為三個村。
爸爸是在結婚後才搬進光大新村的,單身時他住過模範新村。這個模範眷村和邱厝新村是比較特殊的眷村,住民幾乎都是台灣人的員工與眷屬。後來模範新村有百分之20給軍方或政府比較高階的員工居住,前台中市長胡志強他們家就住在這裡,他的台語會好就因為鄰居都是台灣人,他反而是「他們眷村裡少數的外省孩子」。這兩個村的台灣家庭,在當時也不太敢講政治。如果根據投票行為來看,國民黨在這兩個村基本上都是大勝。不過軍方會去模範新村「行前教育」,說要投給國民黨,否則以後領不到錢;我訪問過其中一位住民,老先生私底下就說:「薪水是政府發的,又不是國民黨發的!」
居住在光大新村時,我爸爸比較會去互動的大概是10個台灣家庭,他們平常也不太敢聊什麼,最常做的就是下棋;也因為爸爸常常到各家去接受挑戰下棋,和一些外省鄰居也交情不錯。他後來想學國語,就和外省同事學,同事來自不同省分的,所以一講國語常常被認為是外省人。爸爸也從看漢語小說、透過文字來學國語,例如《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等。他原本就很愛看,讀小學時的日本老師就向他們介紹過漢語小說。
眷村鄰居大部分都是放國語歌曲,像是姚蘇蓉、謝雷等歌星在台視節目《群星會》的歌曲,幾乎每天聽。我們家因爸爸到鐵工廠兼差多年,多了一點零用錢,買了一個小唱機,他每天會有一小時固定放日本歌,特別是一張日本軍歌唱片,裡面的〈軍艦進行曲〉在我們家是耳熟能詳,我的童年最常聽美空雲雀等日本昭和時代的歌曲。後來有了兩張台語歌曲唱片《雨夜花》、《望春風》,這是我媽媽聽的;到了1970年代,上高中的哥哥、姊姊才會買西洋歌曲來聽。爸爸還有影劇的勞軍票,我們就會去看西部片、日本片,我對那時候的日本片很熟悉;日本電影一直是到日本跟台灣斷交後,才被政府禁止。
我想爸爸聽日本歌,原本應該是懷念童年,懷念青春。而他在七十幾歲第一次到日本後,覺得充滿了人生意義,晚年更認為自己本來就是日本人。

我很慶幸自己在2006年快50歲時,開始好奇家中故事,然後在部落格撰寫有關眷村生活的文章。一路寫來最大的收穫,是宜蘭一位醫生寄來的《雲鐸回憶錄》節錄,讓我了解到400個台灣人留在水湳機場、眷村有少數台灣人的原因;還有兩位台灣師範大學、清華大學的博士生提供日軍航空修理廠工員的資料,我回家請教爸爸後,才知道他的報考過程。後來2016年這些在網路上發表的文章出版成書《台灣人在眷村:我的爸爸是老芋仔》,讓爸媽在生前能看到他們的故事被說出來,我覺得這滿有意義的。
※感謝閱來香文創書屋主理人楊秋蘋女士協助安排訪談。
注解
[1] (編注)本文是依據訪談內容以及曾明財,《台灣人在眷村:我的爸爸是老芋仔》(台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2016)、曾明財所提供其父1937年至1949年生平年表整理而成。
[2] 皇民化運動還是針對中上階層的台灣人,我爸爸是窮人家,可能沒有資格。政經關係不錯的台灣人家庭率先被「皇民化」,成為一個標竿,讓改姓成為一種榮譽。
[3] (編注)圖說參考曾明財〈左手打棒球、右手修飛機──巫乾龍歐利桑〉撰寫(發表於想想論壇,瀏覽日期2025815)。
[4] (編注)空軍總司令部舊址在仁愛路和建國南路口的仁愛營區,原為日殖時代台灣總督府工業研究所。二戰後1946年為空軍第三飛機製造廠台北大安辦事處,1949年政府遷台後為仁愛營區,空軍總司令部遷至此處。2012年空軍司令部(全銜改稱)再遷往大直的忠勇營區,仁愛營區轉為空總創新基地,台灣當地文化實驗場、社會創新實驗中心陸續成立。
[5] 曾紀恩在1948年參加過中華民國全國運動會,當時台灣派出了空軍隊和台灣省隊;因為這方面的貢獻,他從士官升為軍官。後來屏東美和中學青少棒奪冠就是他訓練出來的,又成為國家代表隊總教練、台灣職棒兄弟隊總教練。
[6] (編注)嘉義水上機場是二二八事件中死傷慘重的地點之一;地方仕紳希望平息事端,曾推派潘木枝、陳澄波、劉傳來等市議員前往機場協商,卻被軍隊逮捕並逼迫承認煽動暴動,被押至嘉義火車站廣場前公開處決。
[7] 二二八事件期間水湳機場的情況,可參閱〈胡台麗:二二八事件台中眷村外省人經歷〉(瀏覽日期2025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