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華口述,孫曼蘋 採訪、整理及編版
圖╱孫曼蘋攝、小何提供
我是1925年12月11日出生於四川省靖化縣(今之四川阿壩州金川縣)人。小時候跟隨父母逃亡到康定生活。幾年後,父親過逝,我就沒依靠了。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棄學,跟人當學徒學習切紙。
我19歲那年,受僱於人,跟著馬幫「背背子」[1],從家鄉靖化遠到西康省康定(今之甘孜州康定市)做生意,回程時,看到街上國民政府貼布告徵招遠征軍,布告內容也沒看清楚,就報名參軍了。
那徵兵信息上寫了必須要去參軍,那就只能去嘛。去了後先是檢查身體,合格的都收了,檢查發現不行的就不讓參軍。
我們在康定參軍,一起出去的有十幾個人,有的人在半路上就逃跑了。從康定徒步走了兩、三個月到成都,這一路都是山路、泥巴路,沒有坐車,只有在雅安時,因為實在體力不行坐了一段車。
到成都是在現在的皇城壩那個位置,就是皇城壩軍區,我補充進教導2團7連,接受兩個月的軍事訓練及體檢,1944年3月,我們從成都新津機場坐飛機直接經駝峰航線到印度雷多。
第一次坐飛機,沒有什麼感覺和感受。當時是從喜馬拉雅山的隘口[2],而不是從山頂飛過去的,坐在飛上沒有啥影響。當然也看人,有的人體質好就沒事,體質不好那就慘了,在飛機上嘔吐。
在印度 螞蟥直接從皮鞋上鑽進肉裡
下了飛機又坐了段車,一下車發現,完了,有螞蟥,螞蟥直接從皮鞋上鑽進裡面,吸人的血。每天訓練都會發一瓶藥,預防螞蟥;我沒有被咬過,我就是藥擦得好,在皮鞋上這些地方到處都擦上,全身都擦滿了。
在印度受訓,每天都是在樹林裡穿梭,帳篷都是搭在林子裡面的,房子是沒有的。當時制度嚴格,不准任何人離開,每天也有人站崗把守,所有人一律不准走。
到了印度,我被編入新6軍14師通信營2連總機班,負責通訊路線舖設、檢修、發報之類任務。我還記得師長叫龍天武[3],每個星期他要跟我們開一次周會,軍長叫廖耀湘,但我沒見過他本人。師長是經常和我們在一起,我們當時四個團跟一個師長。
通訊兵也不好當。我雖然不用打仗,每天就是訓練,但在戰場上,天天得背著電線、機器,喊你去,你就在接線點守著,不讓離開就不准離開,否則後果很嚴重;打仗情況那麼危險,也沒人考慮通訊兵安全,反正冒死也要去把線接通,轉移時要把設備搶救出來,不然通訊設備打不通,不搶救出來那不得了。
我的背部就有被砲彈碎片打傷過,當時彈片直接打下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躲,就被打中了。受傷時就在林子里的兵營待著療傷,雖然傷不嚴重,背上現在還是留了疤痕。
雖然身在滇緬戰場,我就是害怕打仗。你想想,打起仗來,開一槍,什麼預兆都沒有,就把人打死了。

我記不清楚打過哪些仗,[4]我們是通訊兵,都是情況緊急才會叫你去,你才去,也不用拿槍打。我沒看過戰場上士兵死亡的狀況,接線的時候注意力都在接線上,都不會把眼睛往其他地方看,所以我也沒注意。我們就是通訊接線嘛,喊你去你就在接線點守著,線沒接上那任務就沒完成,那麼多部隊打仗都指望這個瞭解訊息,不然哪裡有人陣亡都不知道,哪裡敢分神去看別人?
(七子胡永平從旁補充說:
他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麼打這場戰爭?到了哪些地方打仗?一般來說這都是軍事秘密,他們都是跟著首長,說到哪兒就到哪兒,一般不會在開始就告訴他們起因,他們也不清楚究竟是去參加集訓還是真正實戰,都是到了現場,最高指揮官下達指令後他們才知道怎麼回事。)
1944年12月,我的部隊奉命緊急空運回國,保衛昆明巫家壩機場。次年4月,隨部隊準備參加湘西會戰,由雲南調往湖南芷江機場,負責守衛機場。
8月抗戰勝利後,我就跟著部隊到南京,去那裡接收日本部隊的武器裝備、擔任警備任務,還把日本士兵全部送回他們的國家。後來,我又去到上海接收,工作和在在南京時一樣;1946年到了東北。

到東北接收 物資武器等都被蘇聯人拿光了
一看,哎喲,東西全都沒有了,都被蘇聯人拿光了,車子啊等機器,他們用中國火車運送收繳的武器回蘇聯,連火車也不還回來。他們就像打游擊一樣,這裡打一下,那裡打一下,有時蘇聯還和我們發生小衝突,我們抓到對方的人,就把人帶到國際上去請求處理,最後好像也沒處理。
我們到東北後先在新民停留,然後又去瀋陽,在瀋陽待了很久,有很多縣需要去接收。我們在東北待了有一年多、兩年,接收期間,蘇聯動不動就要來打一下我們,所以不敢輕易走。噢,蘇聯人壞得很,什麼東西他們都想霸佔。
我們在東北吃的主要是高粱,白高粱和紅高粱都吃,吃不到其他的食物,因為沒有。白高粱要好吃一點,紅高粱有點麻嘴。東北每天都睡炕床,因為天氣格外冷,炕床可以烤火。有句話說,「女娃子眼睛兩根淚」(注:俗諺,講天氣冷得讓人流淚)。
1948年,我由部隊發給車旅費及生活費復原回老家。那時候,靖化還沒被解放,我在縣警察隊謀了個特務長差事。50年靖化縣被解放。
特務長就是伙伕 卻硬說我是特務
我回來以後,啥子都沒參加,氣氛卻越來越嚇人。他們說我是特務,我就是在一個伙食團做一個事務長嘛,叫做特務長,他們就說我以前是特務,動不動把我叫去學習、訓練[5]。要是我真和哪個特務掛鈎、有過聯繫,那你說我是特務,我也就認了,關鍵是我從來沒掛過鈎,啥子都沒參加,硬是叫我交待、坦白,每隔一、兩個月,就喊你去參加學習,說我是特務,給我掛上大牌子,把我弄去遊街。
當時金川縣(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一個縣)有個反動組織,我壓根沒參加,如果能指出我是因為幹了什麼所以被判定為特務,我心裡也明白一些,可我什麼都沒參與,卻每次訓練學習時都叫我去。
(七子胡永平從旁補充說:
當時還被抄過家的,姐姐們看見那麼多人進家裡都很害怕。父親放在家裡的所有東西,尤其是當時在部隊穿過的衣服、東西,全部都抄走了,感覺上就有點土匪性質,那些人把我們家裡人也全部攆出去,到處攆、到處跑,家不成家了,一看見這夥人,都覺得可怕。
事務長其實就是類似於伙食團做飯的人,當時被叫做特務長,和現在的特務不一樣,結果因為叫法差異後來遭了罪,被抄家、批鬥,進班房改造。)
就是被抄家,把我們家裡小孩都嚇壞了,他們就是非說我是特務。
(七子胡永平補述:
也有因為參加遠征軍的因素,導致父親在解放後遭到政治審查,因為參加過遠征軍本身就是個特務性質,因為是國民黨的部隊,性質上還是特務,總之就是要扣個帽子在頭上。
其實他參軍當時是生活無奈,才十五、六歲,沒有吃的、也沒有住的,經濟來源也沒有,就是孤兒一個人嘛,只有跟隨部隊走,唯一的辦法就是參軍。)
(還有一事,就是我父親有個親哥哥,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朱德部隊的,是解放後才參軍的。他們在改革開放前是不敢相認的,當時是對立關係,是改革開放之後他們兩兄弟才認識。)
抱怨遠征軍待遇還不如共產黨民兵
參加遠徵軍本身是好事,就是待遇差遠了。相比之下,他們那些民兵的待遇很好,雖然是兩個黨派的士兵;抓的人是不是為國民黨打過共產黨,這要具體去查嘛,但實際上都是一把抓,管你是好是壞,抓了就抓了。
(七子胡永平補述:
我們父親一直被當地政府認為是國民黨的士兵,不屬於當地政府的管轄範圍。至於後來每個月給的200塊錢,都是民政部門看在優待俘虜政策方面才給的。
我們有個舅舅,是我們母親的親兄弟,他是當地的剿匪民兵,一個月可能有五、六百,是我父親三倍,他就覺得有點不公平。
我就說有啥不公平,因為你站隊站錯了,你就享受不到這個待遇。)
我被政治審查,不但遭到抄家,還牽連到子女讀書⋯⋯。
女兒因父親成份而求學受阻 傷心一輩子
【大女兒胡永秀這時已流淚不止,她一邊哭,一邊說:
說起來我都還很傷心(哭到不能言語⋯⋯),不受影響的話,我又怎麼會是今天這樣子?當時推薦讀書的時候,我各個方面表現都不錯(一直哭…,我們靜靜的等了約10秒鐘),100多個學生被推選去讀書,我都站在隊伍的前面,最後都因為我爸的問題把我卡下來。我們當時的書記就說,你們這些子女就是這樣對待,意思是我們是反動勢力。
我們爺爺,就是我媽媽的父親,本來是紅軍烈士,他是被土匪殺死的,但是因為我們爸爸是反動勢力,在應該怎麼對待我們這個問題上還是沒有受惠。後來我雖參加了考試,因為之前受影響以致沒讀多少書,很多知識沒學到,也就沒考上。
像我們這樣家庭的孩子,根本連讀書都不准讀,就因為我爸的事(又哭了⋯⋯),還說我爸爸的事[6],是國民黨政府的事,你們去找台灣政府,我們管不到國民黨政府的事。】
(弟弟胡永平補充:
那個年代,我哥姐去讀書,同學之間都會排斥,就因為我父親的事情,這導致他們讀書也是斷斷續續的,那哪能學到什麼東西?改革開放之後要參加考試,可是啥也沒學到,怎麼去考試呢?那個時候有的人小學都沒有畢業就通過推薦去讀書了,我們這種家庭有問題的,就無法走推薦這條路,只能務農顧家。這種情況一直到我們唸書的時候才沒有。
爸爸的事 是國民黨政府的事 你們去找台灣政府
我姐是家裡的大孩子,要幫忙帶小的孩子,我們家有九個孩子,大姐要一個一個幫忙帶,家裡衣服都是大姐穿完後小的又接著穿,衣服都是破破爛爛的。
我們老家儘是山路,當時又必須背著背篼去參加勞動,特別辛苦。我姐姐現在身體不好,病又多,現在想起往事呢,還是會很傷心,會想起因為我們父親而受到的牽連。)
【女兒胡永秀:
我爸爸人還是很好的,沒有什麼不好的習慣。他每次被迫參加運動都還是很害怕,我們也很害怕,像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差不多也該小學畢業了,我爸就被抓去一個房子裡,當時就我們幾個,我和我媽媽都去給我爸送飯,送飯路上,街上的人看到我們就會罵我們,還會吐口水(哭泣⋯⋯)。因為當時是按派系管理嘛,有人就跟我說,我爸是國民黨的遠征軍,我那個時候壓根就不知道什麼是遠征軍。】
(兒子胡永平:
我印象里我父親還是相當低調的人,話不多,幹什麼都任勞任怨。他不愛說話、不愛開玩笑,這也許是受到了政治方面的影響,他的內心就相當小心,也不會想得太複雜,這也許是他盡量的在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父親從未跟我們說過他以前的事,一直到零幾年有一個尋找中國遠征軍的活動,當時就在報紙上徵集尋找抗戰老兵,我父親才說出來他是抗戰老兵。我們拿到第一手材料,去成都日報、四川商報都詢問過,對方說這個活動只有成都商報在做,但是活動已經結束了,叫我們到成都市電視台找人。我們就在成都電視台的七樓上找到了主辦方,和他們面對面進行了交流,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遠征軍,紀念他們的豐功偉績,只是福利待遇是沒有的。

後來我就把相關材料寫了,拿到省政協、統戰部,民政廳、民革省委的普善公益[7]去。當時民政廳給我的答覆是,他屬於國民黨的部隊,民政廳只負責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經濟來源。政協也沒有答覆,省政府就一直說要去找相關下屬單位,就是民政廳,這個單位我們以前就去找過了呀。民政廳又給我們的老家寫過回覆函,但是也沒有解決問題,當時那個局長說只能先給我們每月100塊錢,說這在金川地方財政裡算不錯的待遇了。總之,現在就是每個月能拿200塊錢的生活補貼,普善公益共則有500塊錢補貼。
我父親七幾年的時候,切除了膽囊,八幾年呢,又在餵豬的時候,在豬圈被馬蜂螫了好幾處地方,我們又到馬爾康中醫院去,當時病危通知書都下達過幾次,後來又得過小腦萎縮,這些全都費用都是我們自己出的,以後又得過皰疹,也是致命的啊,現在都還有後遺症,後來得病、住院,就多虧志願者的幫助了。
反正現在家裡子女也那麼多,大家都搭把手,日子也就過了,又有那麼多志願者在關注這些抗戰老兵,所以這輩子也沒啥可遺憾了。)
注解
[1] 四川過去包括雲貴川,由於山路崎嶇,馬幫盛行在崎嶇山間道路上從事運輸。由於是馬馱貨物,馬背需要合適的貨架,四川方言將之稱為背背子(背子是馬夾子簡稱),馬幫主人為了多運貨物,會準備多幾個馬夾子,即「背子」,這些背子就請人來背。這是個苦力活。
[2] 隘口,就是狹窄險要的山口。
[3] 黃埔軍校第5期炮兵科,後入廬山軍官訓練團第1期、中央軍校高等教育班中央軍官訓練團將校班第4期、陸軍大學參謀班畢業,歷任第18軍排長、連長、營長。1944年10月,中國遠征軍由密支那、孟拱分兩路強渡伊洛瓦底江,展開反攻緬北的第二期戰鬥,龍天武率第14師由孟拱直取史維古,圍攻滇、緬、泰邊區日軍,協同新編第1軍合圍八莫之敵,龍天武因此獲頒美國自由勳章。1945年8月,日軍宣佈投降,龍天武在芷江參與接受日軍投降,參加日軍投降典禮。9月5日,龍天武隨新編第6軍由芷江陸續空運至南京,接受日軍第6軍十川次郎所屬部隊的投降,擔任南京警備任務。1949年秋,龍天武隨軍到台灣,1964年退役後任職退輔會榮工處,1983年病逝,終年77歲。
[4] (編注)根據《阿壩新聞網》2015年9月2日報導指出,1944年秋天,李華隨部隊從孟拱出發,參加了著名的密支那戰役,這是中國遠征軍對侵緬日軍發起的最後反攻,歷時一個多月,攻克密支那。參閱:https://mp.weixin.qq.com/s/ia4-ceiRGC2Su2uB_8bQAA,上網日期:2025/04/03。
[5] (編注)關於李華自述被誣陷為「特務長」說法,一位在地人說,那個時代,一個人被定性為壞人不是你做了壞事,而是你是否跟過國民黨,只要是跟過國民黨,那就是壞人;再者,給你定性的人,大多數是政府臨時ㄘㄨ找來的人員,教育水準不高,聽見不怎麼懂的語言,會自動腦補給對方一頂反動帽子。
[6] (編注)子女在各地方政府單位奔走,希望藉由證明李華為抗戰老兵而得到政府生活補助。
[7] (編注)四川省普善公益慈善促進會,簡稱「普善公益」,目前主要從事關注抗戰歷史、關愛抗戰老兵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