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不可或缺的兩百萬分之一

作者：向明
篇名：〈一九四九前後〉
書名：《詩之外：向明詩文集》，頁137─139
出版社：詩藝文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7年7月

編按

1994年，第20屆國家文藝獎的新詩類，頒給了一位電子工程師。這位工程師之前是空軍上校，更之前是流亡學生。一位享譽國內外的詩人，早年學歷只是初中一年級。講到這裡，筆名向明的董平先生自己也覺得有趣。[1]

初中學歷的桂冠詩人

向明的故事得從比1949年更早的童年時期說起。

民國17年生的向明，在抗戰爆發時才九歲。三次長沙會戰，前兩次他都沒有什麼記憶，1944年第三次會戰被迫離開家鄉的時候，他只讀了一年初中。

當年湖南所有的學校都內撤到湘西，長沙因此沒有中學可讀；向明的家鄉青雲鄉則連高小都沒有，必須要去鄰近的太平鄉才有書讀。後來清雲鄉在鄉公所後面辦了高小，但是向明由家裡去學校還是要走一上午的路程才到得了，所以他只得寄宿。那時中國被日本人打得民窮財盡，寄宿生根本沒有什麼可吃的；但唯一的老師王照登是國學大師。高小由四年級開始，學生大約有四、五十人。

向明的記憶中，求學期間有兩個人影響他很大，其中之一就是王照登老師。王老師不照教科書教，他要學生練毛筆字、背《古文觀止》，包括〈祭十二郎文〉和〈出師表〉這些古典文學作品。背《古文觀止》很重要，因為一旦背熟，就等於應用文、古典文學和歷史都會了，這些都是基礎素養，也是向明認為他可以從事文學工作的原因。

另一位影響他的是姑父。當年姑父家在長沙市東邊是首富，他在上海美專讀書，所以三○年代所有文人的壞習慣他都學會了，還討了小老婆。抗戰爆發姑父回到長沙，蓋了一棟兩層樓的小洋房，裡面的廁所竟然有抽水馬桶！回憶那時候，向明說：「我是鄉下來的孩子，一天就想去他家玩。」姑父寫詩、畫水墨畫，地上都是他的書法、畫作。除此之外，他家裡還有留聲機，平日姑父喜歡聽戲，也票戲，所以向明七、八歲就會學梅蘭芳唱《捉放曹》了。更重要的是姑父還有兩個大箱子的書，都在老家閣樓上。老家很大，那時候向明沒書讀，就跑到閣樓上，把三○年代的作品，包括《阿Q正傳》「全部讀光」。

抗戰爆發後，長沙被大火燒光，那時向明才讀了一年基督教信義會辦的小學。長沙大火之前，信義會的會所在父親開設的店鋪對面，教會後面就是信義小學。向明記得很清楚：「有天在教會遇到一個人，看到我就問『小朋友為什麼沒有讀書？』我那時七歲，父親說鄉下沒有學校，他立刻說『那到我們班上來』。」原來這個人正是信義小學的老師，於是向明就這樣開始讀起「很高級的教會學校」。

小學畢業後，因為長沙沒有中學，日本人又一天到晚轟炸，向明只得長途跋涉，到毛澤東家鄉湘潭下轄的石安鄉，讀廣雅中學。[3]那時候從長沙要先搭乘湘江的小火輪（即小輪船）到湘潭，然後走路到湘鄉住一晚，再爬過山才能到達石安鄉。可是初中他也只讀了一年，日本人就打來了，那年他15歲。

不可或缺的兩百萬分之一

在向明的記憶中，這些經歷直到今天仍然歷歷在目，但抗戰「是誰去打的？」、「為什麼中國人要自己打自己？」這些問題，也仍然沒有答案。自己可以做的，是「藉著尚存的記憶把它翻找出來，使它不致被時間無情的淹沒」；也唯有如此，才能「讓當時未趕上的缺席者，領略前人所遭受的深深苦難。而又讓當年參與過的倖存者，重溫那些恐怖的噩夢，別再重蹈覆轍」。對向明來說，寫出自己的經歷絕對不是要出名，也不是要去攀爬排行榜，而是要將這大時代中每個人的不同遭遇、所見到的不同場景留下一鱗半爪，為大歷史補白，因為「一件決定我們國族命運的大事，值得我們去緬懷」。[4]

2009年，向明寫下了自己的「1949」，他筆下的「兩百多萬分之一中的一個個案」。這個個案由他個人的一個小秘密開始；故事「純屬個人」，卻正因為它也「牽動歷史裙角」，而「歷史是大家的歷史」，因此看的人越多，「越好向歷史交代」。

但讀向明的流離歲月，當然不只是因為要幫他向歷史交代。由軍中退役後，向明轉任電機公司管理師到退休，但朋友都稱他為「老師」，應該是他能靠自學，一步步攀爬人生高峰的經歷，有太多值得旁人學習的地方；向明的人生，絕對不是一個「跛腳故事」說得完的。（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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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1]根據〈2013年向明參加璀璨文藝‧世紀傳遞──文藝雅集〉，授權人：文訊雜誌社，公眾領域貢獻宣告(CC0) @ 國家文化記憶庫、〈向明文學創作年表〉，收於向明，《詩之外：向明詩文集》（新北：詩藝文出版社，2017），頁167-207：

(1)向明本名董仲元，「董平」是他在大陸服兵役時所取的名字，後來兵籍與戶口名簿上也都如此記載；他另外還有筆名仲弟、仲哥、冬也。其作品以詩為主，也包括論述、散文和兒童文學。詩作方面，「以生活入詩，更以精鍊的生活語言來表現詩」。

(2)1949年來台後，向明由美國空軍電子學校畢業，1988年獲美國世界藝術與文化學院授與榮譽文學博士學位。空軍上校退役後轉任電子工程師，但也擔任過《藍星詩刊》主編等報刊職務，並獲得多項文學類獎座，例如1994年以詩集《隨身的糾纏》，獲第20屆國家文藝獎新詩類，1996年獲國軍文藝金像獎特別貢獻獎等。

[2] （編注）「文夕大火」即「十二日夜晚的大火」，「文」是「十二日」的代日韻目。

[3] （編注）湖南的廣雅中學今名長沙市一中開福中學，1916年由雅禮大學同學會在湖南長沙創立；抗戰爆發，1938年因長沙文夕大火，學校付之一炬，又為躲避日機轟炸，於是遷至湖南湘潭石安鄉，後再遷至貴州安順、貴陽；抗戰勝利，1946年再遷回長沙。參見〈廣雅中學與行素中學〉、〈回家的路（緬懷一段苦難的輝煌）〉（瀏覽日期20250331）。

[4] 見向明，〈一九四九前後〉，收於《詩之外：向明詩文集》（新北：詩藝文出版社，2017），頁137-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