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36年8月31日中美共同發表聲明,美國決定將其在西太平洋與中國的大批剩餘戰爭物資轉售中國,用來抵銷美國在中國積欠的五千五百萬美元價值債款。這些物資分布在中國西部以及沖繩島、關島、塞班島與其他太平洋海島上,由「行政院物資供應局」負責處理。雙方同意由中方僱用美國工程公司協助,在22個月內搬運完畢。[1]
民國35年12月25日,我所屬的單位完成制憲國民代表大會的警衛任務後,即奉憲兵司令部36軍字第313號代電,與駐日憲兵隊及另一派駐上海的憲兵隊共同改組為「中國憲兵司令部派駐太平洋島嶼憲兵隊」,[2]受行政院物資供應局各地儲整處指揮,協助物資供應局接收沖繩島(琉球群島)及關島,(包括:塞班島、狄寧島、曼納斯島)等處美軍剩餘軍用物資。
民國36年2月19日,我們由排長夏澤敷率領先遣人員,由上海乘海瓏自由輪出發。輪船駛出吳淞口,即時海霧茫茫,白浪滔天,船身搖晃不已。我們這批多是來自抗戰後方人員,有人從未見過大海,搭乘巨輪,無不感到驚奇,新鮮、恐懼、暈眩。真是感到吃不消。經過兩天一夜顛簸航程,終於駛入那霸港,前往客卿半島建立基地。並至各地瞭解儲存處之狀況,擬定兵力配置及勤務計劃。將重點置於客卿半島與首里兩地,再分遣兵力至其他儲存處所。
隊本部設在客卿半島B區,在沖繩島設有海軍倉庫憲兵隊、陸軍倉庫憲兵隊,及石川、伊娃、富鐵馬、那霸港區各分遣隊。另有關島憲兵隊暨塞班島、狄寧島、曼納斯島各分遣隊(憲兵駐點請見文末附錄),配合行政院物資供應局所屬各儲整處,辦理美軍在上述各地所處有關剩餘軍用物資的接收、儲存、看管、運輸、押運事宜。

當時太平洋島嶼的中國憲兵隊主要分駐在沖繩島和關島的十多個地點,其中不乏位於險要地區者,例如陸軍倉庫憲兵隊所在的首里南7公里處,便是太平洋戰爭中,美日雙方在琉球最後的決戰地。路旁田地中還有約百輛以上的損毀戰車。
五號公路沿峭壁修建,壁間有許多洞穴,是日軍死守之地,美國沿路以火焰噴射器進攻,所以在洞裡的日軍,多為火燒慘死。另外,當年載運原子彈轟炸廣島、長崎的兩架B-29轟炸機,就是由狄寧島分遣隊所在的亞干羅起飛的。
在行政院物資供應局的主導下,接收太平洋島嶼美軍物資的任務,經過兩年多終於完成;當中曾經有過一些小插曲,例如徐蚌會戰緊急之際,戰車零件缺乏,裝甲旅長蔣緯國少將曾親自到伊娃儲存處的儲整場,穿著工作服檢視戰車,拆卸零件,搬運履帶,如此每天工作8小時以上,連續一週才回國。
此外,過程中也曾經出現一些意外狀況,例如客卿半島A區重機械儲存處,多為吊車、起重機、開山機,但也有有座倉庫存有60萬件冬季夾克,準備運送援助東北華軍,但我方抵達時發現倉庫早已搬空,原來此區在未交給中國政府之前,是由菲律賓籍美軍負責看管的;當地人即以女色誘引;「同樂」之際,歹徒將卡車開進倉庫搬運,不久倉庫即被搬空。不僅夾克消失,美軍倉庫內約上萬台的短波無線電收發報機也被人偷光,美軍無法移交,強要中國政府承認偷竊,但為中國政府拒絕。
另外一次嚴重意外,是在伊江島移交炸彈的過程當中發生的;有約三萬噸炸藥可能因為混入工人中的中共特務引發而爆炸,轟隆之聲持續了三天三夜,負責看守的美軍上校並且因而自殺。
炸彈被引爆,令人惋惜。但事後回想,這對中國人民何嘗不是一大福音;不然這些炸彈運回大陸,以當年的局勢來看,又不知道要炸死多少人。
1949年2月,徐蚌會戰之後,共軍兵臨長江,隨時進攻南京。有鑑於國府在內戰戰場上的頹勢,沖繩島的居民、駐防當地的美軍和菲律賓軍人,逐漸不把中國憲兵隊放在眼裡。一次我們的人和菲律賓籍美軍之間爆發職權糾紛,菲籍美軍憲兵竟然帶了兩卡車人到國軍營區要人,直到我們警告開火,對方才悻悻然離去。[3]
沖繩中國憲兵隊的處境隨著國內情勢惡化,但整體來看,這項任務除了運回許多重要物資,增強前線國軍戰力,對於醫藥衛生器材及民間物資,也替社會經濟注入一定活力。以塞班島為例,戰後美軍在島上所遺留剩餘物資極多:各型坦克、裝甲運兵車、彈藥以至於醫藥用品、衛生器材、糧食和日常用品,總數在百萬噸以上,都以極低價格售予中國。中國接收這批美軍剩餘物資,非但增強中國軍隊之戰力,並使極度困難的財政,得到部份紓解,社會也因為這批物資而活躍起來。
最大收穫則是我方在接收美軍剩餘物資期間,培養了大批技術工人,對國內的經濟建設,作出無可估計的貢獻。例如行政院榮民輔導委員會榮民工程處及中華工程公司的工程技術人員,大部份都是由行政院物資供應局在太平洋各島嶼接收工程的技術人員轉業的。
其次,美國物質之富足,使我們這些從抗戰大後方來的中國軍人感到驚訝、羡慕、羞愧和震驚,醒悟到自己該當自立自強,使國家強盛起來,這是現代中國人應有的責任。

押解海盜:不可能的任務?
民國36年4月,兩個美國海軍憲兵攜帶一份極機密文件直駛我國行政院物資供應局琉球儲整辦事處。處長周自新拆開公文,感到十分驚訝,居然有中國海盜,横行在中日之間的西太平洋海面上,已為美軍第七艦隊拘禁在日本南方鹿兒島南面的奄美島上。於是他立刻召集憲兵隊長陳毓亮少校研商對策,決定派上士班長汪浩率領一位下士副班長張霖乘船前往奄美島,押回那些海盜,然後再行處理。
我受命之初有些恐慌,十分擔心要如何完成任務;兩名憲兵押解23名海盜,而且須要兩天一夜的海上航程,力量太過薄弱。但我是一名軍人,既已受命,就得誓死達成任務。
出發那天,隊長召見我們,訓示[4]我們要確實達成任務、隨機應變並注意自身安全,之後我就和張霖帶著簡單行囊和卡賓槍、四五手槍各一支,子彈150發,乘船到了奄美島。抵達後的第三天早上,一名日軍在美軍辦事處對我們說明這批人犯的背景,再由一名氣象軍曹詳細講解今後三天氣象、風向、潮流狀況,以及夜航時的景象與航向方位,交給我們航行圖及氣象圖各一份,並補給航程中所需油料、食物與淡水,然後將23名「海盜」押到蘇澳二號漁船上。
蘇澳二號是艘25噸排水量的漁船。[5]像這樣的一艘小船,順利的話,一天一夜就可抵達琉球。從安全上著眼,除留一人擔任駕駛,一人擔任機房、及一人負責炊事外,其餘人全部關在艙房,並警告他們,在航行時不得出艙,否則將格殺勿論。我與張霖在後艙房輪流休息,一人守住艙門,所有武器,均子彈上膛,不准任何人接近,以策安全。
他們似乎事先已經決定改變航向,出發後就直指台灣蘇澳,但我們直到改變航向已經三個小時後才發現異狀。首先在機房那位先走上甲板,手持一把大扳手,向後艙走來,(這是汪先生的推測)我立刻喝令制止他前進;經向天鳴槍示警後,那人才回到機房。我們立即按照行前氣象軍曹告訴我們的方法,檢查航海氣象圖,核對空中景位置象,[6]結果發覺航行方位不對,於是趕緊令駕駛將航向改變過來,直駛琉球。
我們小心戒備,嚴密防守,他們幾乎找不到襲擊空隙。於是蘇澳二號通過兩座小島中間水道,沿著沖繩島北面岬角越過巴克納灣外海,向南航行,繞過白灘燈塔,直赴中城下錨,再經過小艇駁送上岸。儲整處及憲兵隊都已派有人車在中城等候,旋即送到ABCD營區倉庫,安頓後再行等候處置。部隊也派四名憲兵接替我們,我們回到部隊向隊長報告與美軍交涉、接收與航行中發生事故等情形,終算達成任務。
後來調查結果發現,他們並非真正的海盜,只不過因為與美軍語言不能溝通。實際情況是台灣光復之初,工廠停頓、農業荒蕪、市場物資缺乏、人民生活相當困難,他們是將台灣生產的糖,走私到戰後滿目瘡痍的日本,期能獲取較高利潤,來改善他們在台灣家人的生活,這些人並非是劫貨海盜。經過數月調查,發現他們並非罪大惡極,也找不出嚴重犯罪事實。雖然其中有人在台灣是有名黑社會人物,但與這次美軍拘留他們所謂海盜,則是毫無關係的,因此我們建議將他們開釋,並遣回台灣。
再次逃難
自從派駐太平洋島嶼憲兵隊,從上海搭船抵那霸,隨即派至巴克那灣,擔任炸彈儲存場警戒。後來我又被調到首里、依娃、富鐵媽、那霸駐防,如此整整兩年過去,我已經離家十多年,我可憐受盡苦難的媽媽,如今又不知是怎樣情況,思親之心,日日繞繫心頭。派在海外的憲兵,尤其是憲兵幹部,請假非常困難,經我再三講明這些年來心裡的痛苦,隊長陳毓亮終於准假一個月,報請憲兵司令部很快核准了。
我乘坐登陸艇回到上海的翌日,領了700元金元券,託駐行同學買了十兩黃金,再乘江明輪回到九江。趁機去看看就讀九江師範的表姐,那天我與表姐郭淑員回到江北,先在二姑家住了兩天,天黑趁人不注意,我回到家中。敲門時,來開門的是妹妹,媽媽知道是我回來了,開了門,媽媽說,兒子讓我摸摸你,長鬍子沒有?媽媽高興得不得了,晚上我睡在媽媽身邊。回歸故里,倚在媽媽身邊,拉回童年的夢,流亡的痛苦,失親的悲哀,我對不起媽媽,不過我終於再回到媽媽身邊。
民國37年農曆除夕夜,共軍陳兵長江北岸,隨時渡江京滬一帶。我剛從太平洋憲兵隊回國省親,住在南京市武定門,共軍正準備渡江攻打南京。京滬線將於除夕夜開出最後一班列車,政府機關撤退疏散,裝著大箱小箱文件檔案,還有百姓以及向下關移動的軍隊。客車停靠月台,大家一擁而上,搶位子、爭座椅,車外仍是喧騰鼎沸,擁擠不堪,爭先恐後,車內到處爭吵,有搶有奪,在戰亂時代再也看不到君子之風了。
車子終於大年初二黃昏時分,抵達上海北站,車裡車外,仍然是緊張、擁擠、紊亂,爭先恐後,呼兒喚娘之聲,此起彼落。我在上海休息兩天,於正月初四轉往杭州;那天正是我21歲生日,這生日過得好淒涼。
上海,反政府遊行示威,人潮像一條奔騰河流,黑壓壓一片,反征兵、反內戰,打倒貪污腐敗政府,打倒貪官污吏,歷經這幕遊行示威暴動,除了感慨而外,覺得萬分悲哀;好不容易從亡國滅種邊緣,犧牲多少生命財產,才取得對日戰爭勝利,又掀起一場不該有的內戰。
到杭州,買了到湖南衡山快車票,等了一天無法上車,軍運當然優先,老百姓只好在站上看車來車往,不是軍隊專車,就是機關獨霸專用。從上海撤退下來憲兵七團的一列專車,為了保密,嚴格規定除了本團官兵眷屬,其他人不得進入專車,我是中國憲兵司令部派駐太平洋島嶼憲兵隊的班長,勉強上了車。列車行走,沿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處是逃難人群,沿途車站,到處是擁擠人潮,疲憊不堪,士氣低沉的軍隊,在兵敗如山倒的情形下,鬥志與士氣均已崩塌。
到了衡山,住在新村旅社,翌日沿著衡山至南岳,第二天一早,我即從南岳搭乘公車前往衡陽憲兵司令部報到。參謀長方滌瑕將我留在參謀長辦公室為他整理檔案資料,但旋即派我至贛州,協助柳英芳將憲部在贛州所儲存的物資運往廣州,並連同15團4個連同時撤退。由贛州到廣州,真是風聲鶴唳,不是共軍游擊隊擾騷阻攔,就是交通阻塞,這段旅程,事件不斷,問題繁多,對於前途感到茫然,士氣低落,軍心渙散,紀律鬆弛。
一句「想去台灣」,決定了後半生命運
1949年3月29日,廣州憲兵司令部參謀長方滌瑕擬派我到獨二營代理排長,我不想去重慶,我說:「想去台灣。」想不到他欣然同意。翌日中午,憲部專船轉進重慶,憲兵司令部已無一人,我只好去黃埔港找房子。天啊!黃埔港一片黃沙,千萬人為了等船,都在那餐風露宿。所幸黃埔港警備司令所屬港區警備連長雷一鳴是我南岳入伍的同學,他說港邊有艘金剛挖泥船,要我先住著。在那種艱難歲月,除了欣然接受,更是萬分感激。想不到在那兒一等就是幾個月,直到8月份才有109號登陸艇,為政府指定幾個機關和軍隊專屬船隻,其中憲兵9團、17團各一部,我上了109號登陸艇。船行三日兩夜,始抵達基隆。


船靠碼頭後,東南指揮所隨憲9團2營從基隆乘火車至台北,在後車站進駐日新國小,集體暫居教室。翌日東南指揮所遷到寶慶路憲兵第四團團部,連眷屬二十餘人,只有一間辦公室,其餘都住在走道上,大人小孩紊亂不堪。隨即開始積極在台北市涼州街28號籌組司令部。後來我考取軍校,前往鳳山進入孫立人的陸軍軍官訓練班受訓,畢業後分發憲4團5連擔任排長。

我能到台灣,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台灣給了我安定的生活;多年飄泊,雖然辛酸,依然值得安慰。
附錄 中國憲兵司令部派駐太平洋島嶼憲兵隊駐點
※以下表格在手機畫面時,可左右滑動。
地點 | 部隊名稱 | 儲存物資 |
沖繩島 | 陸軍倉庫憲兵隊 | |
那霸分遣隊 | 主要任務是管理碼頭儲存待運物資,和載運物資船隻的進出。凡是被服、藥品、通訊器材、日常用品,都由自由輪裝運,有關車輛、坦克、運兵車、機械、武器彈藥,則由登陸艇載運。 | |
富鐵碼 | 儲存車輛最多,達萬輛以上,已由美軍交與中國政府。 | |
伊娃儲存處 | 多為坦克、運兵車、水陸兩用戰車,及有關器材零件。 | |
海軍倉庫憲兵隊 | 隊部設在客卿半島B區內。 | |
巴克納灣炸彈儲存場 | 面積約二百公頃,所儲存物資全為炸彈,依重量、種類,分區儲存,依次排列整齊,每排長約二十公尺,高約二至三公尺不等,形成一座炸彈城鎮。 | |
客卿半島 | A區:重機械儲存處,多為吊車、起重機、開山機。
C區:所儲存場多為被服,其中有座倉庫儲有六十萬件冬季夾克,準備運送援助東北華軍,經查結果,倉庫早已空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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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川 | 儲存車輛,其中有部份被服、軍靴、鋼盔、醫藥之類,因中國憲兵看守嚴密,未發生事故。 | |
伊江島 | 共儲存炸彈約二十三萬噸。由一美軍上校率部負責看管。 | |
關島 | 關島憲兵隊 | 受行政院物資供應局關島儲整處處長丁天雄指揮監督,擔任美軍剩餘物之接收、儲存看管,運輸戒護,及押運等事宜。 |
狄寧島分遣隊 | 設於亞干羅,島上所儲存物資,除武器、彈藥、車輛、重機械外,多為通訊器材、醫藥、服裝、糧食,這些物資龐大,數量驚人,每週由國內來此裝載物資船隻總有四到六艘之多。 | |
塞班島 | 戰後美軍在島上所遺留剩餘物資極多。陸軍輕重型坦克、水陸兩用坦克、裝甲運兵車、大型、中型以及小型吉普車與指揮車,登陸裝備、器材、重型大砲、陸軍使用輕型武器、各種彈藥、醫藥用品、衛生器材以及其他糧食,日常用品,總數在百萬噸以上,都以極低價格售予中國。 |
注解
[1](編注)參見郭冠佑,〈從收拾河山到宣威海外(上)〉,《傳記文學》,第123卷第5期,業13。
[2] 同上,頁12。
[3](編注)依照規定,那霸的檢查哨都有美國與中國的憲兵及沖繩當地的警察駐守,當天一位菲律賓籍的美軍憲兵強行搜索一輛中國人的車子,與一同站崗的中國憲兵爆發衝突。這起事件後來在憲兵隊指揮官陳玉亮少校與美方交涉後,大事化小。(來源:郭冠佑,〈從收拾河山到宣威海外(下)〉,《傳記文學》,第123卷第6期,頁91─2)
[4] 訓示內容包括:以決心、果敢、確實達成任務;隨機應變,當機立斷,不要猶豫不決;以及注意安全,嚴守任務秘密,確保自身安全。
[5](編注)此處依照汪先生(口述及《江海浮沉》記載)書寫,唯一般而言,25噸的漁船不會有艙房,也很難搭載二十多人。
[6](編注)在海上,具有專業訓練的船員可以測量星星的位置角度,畫在海圖上,藉以確定船隻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