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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勤:童養媳拒婚

圖一 何勤女士就讀國民學校時與同學合照(何女士是前排右起第8位)。
圖一 何勤女士就讀國民學校時與同學合照(何女士是前排右起第8位)。

文/何勤口述,孫曼蘋、吳昱佑採訪,吳昱佑整理、編版
圖/何勤提供

媳婦仔[1]生活的主軸

昭和四年(1929),我出生在樹林(今新北市樹林區),一個以編織草蓆為業的家。父母親會在家中,將一片片的藺草、竹片加工後編織為蓆,再由父親騎著腳踏車外出售賣。認真說起來,原生家庭的經濟條件並不算特別窮苦,之所以會被送做童養媳[2]其實是當時人們的觀念和習俗所致。那時候的人認為,女兒終究要出嫁,成為另一個家族的媳婦,只有兒子會永遠是家族成員。因此,總會將自己的女兒送出,卻又同時招他人家的女兒為童養媳。

養父母家是土城(今新北市土城區)當地不小的地主,擁有一甲的稻田、三甲的山坡地,原生父母認為這是再好不過的夫家了。如此一來,與其待到女兒成年再出嫁,還要準備貴重的嫁妝,倒不如讓女兒從小就到他家做童養媳,較為划算。現在想一想,當時的人實在是太會算計了!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原生父母對女兒漠不關心,通常在送出女兒時,總是會和養父母家提出若干條件。我爸媽的條件就是要讓我受教育,所以養父母有送我到公學校[3]完成基本學業。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將來會被送走當童養媳,因為看到一個大我兩歲的姐姐,在我小時候她就被送出去了。八歲那年,我從樹林的原生家庭來到了土城的養父母家,因為為爸媽曾說,姐姐也是被送往土城,剛到土城的時候,就因找不到姐姐而嚎啕大哭!還好,一般童養媳都有機會與原生家庭家人保持聯繫。我們每三年,可以回到原生家中一次,每次都是兩天兩夜,在那個時候,我會和同為童養媳的姐姐見面聊天,姐妹感情更好。

童養媳生活的主軸就是勞動,對養父母家而言,招童養媳除了是作為未來的媳婦,更多的原因便是要增加家中勞動人口。我的養家務農,家裡總是有忙不完的農活,像是上山採茶、挖竹筍,下田犁地、翻土,再到照顧牛隻,我樣樣精通。

放牛幾乎是每天必做的功課。清晨六點不到,便在嫂嫂的吆喝聲中起床,她會拉扯被褥毫不給你賴床機會,早早用過早餐後,就得牽著牛隻上山,帶牠到家𥚃所屬的山坡上吃草,直至過了中午才可下山回家。相較於放牛,採茶、挖竹筍是更有挑戰性的工作。茶葉收成的時候,必須跟隨採茶工們進入位於山坡上的茶園,一方面隨之勞動,另一方面也替養父母們監督茶工們進度。山坡上除了茶園,還有竹林。竹筍的採收不但是體力活、更是技術活,不過對自幼便曾隨著大人上山挖筍的我而言,也不是多困難的事。提到最難忘的農活,就不能不提農田整地,當時耕地都是以牛犁田,但為了避免方向歪掉,需要先用人力將鐵犁調整到對的方向。不過鐵犁相當沉重,一個人是舉不起來的,往往得要多人一起合作,但如果出力不均勻或溝通失當,雙腳、雙手就很可能會被鐵犁刮傷。

嫁給誰?

童養媳除了能為養家增加勞動力外,另一個重要的身份,便是「未來的媳婦」,因此我們早早的知道了自己的「婚配對象」。由於年紀幼小,對於男女情愛之事並不了解,與所謂「未來丈夫」的相處模式,其實更像是大家庭中兄弟姐妹,彼此是否熟稔全看緣分。我跟那位「未來丈夫」,都是我過我的、他玩他的,雙方就是不大熟。學校裡,同學們也都會知道,誰是誰的「丈夫」、「妻子」;因為我的婚配對象大我一屆,所以上學的時候,就不太會被同學們討論。

長大以後,由於對方染上賭博惡習,我倆也互不認為彼此相配,所以最後我並沒有嫁給他。這在當時也不是什麼怪事,就我自己的觀察,周遭童養媳最終成功婚配的,不過二、三成。養父母家當然不肯輕易放手,我在原生父母的陪伴下,和他們談分手,最終養父母迫於現實而答應了。我仍很感念他們,後來雙方還有繼續保持聯絡,我也算多了一對雙親。

條件:讀公學校[4]

八歲,就是剛到土城的那一年,養父母便送我到學校就學。學校裡教授的科目有日語、數學、歷史、體育等;日語課教了平假名、片假名與若干漢字;數學課講了基本的算術和進位;歷史課是日本史,講些推古天皇、聖德太子等故事;體育課都在跑步,沒什麼球類運動,當時也沒有所謂「運動服」,大家通常直接穿著制服運動。此外,學校裡面還會教導許許多多的規矩,像是見到師長、警察需要鞠躬行禮等。

學校裡的先生[5]們是日籍、台籍都有,同學們則都是台籍,因為日本人都住在城市裡,像我們這樣的偏僻郊區,只有公學校而沒有小學校。[6]有些同學特別淘氣,不但頑皮搗蛋甚至有些不服管教,印象中都是男同學較多。有一次,一位日籍的年輕女老師,被班上的同學氣得受不了,跑到學校外面的山坡上,當時土城的山多是墳區,那名老師就一個人蹲在墳墓旁哭泣,想來也十分令人心疼。不過因為當時實施男女分班,所以具體發生了什麼事,那些男同學怎麼把老師氣成那樣子,我就不知道了。

其實女同學們也不遑多讓,一次從頂埔分教場[7]來了一批轉學生,那批轉校生中一位成績優異的同學,就和班上原先的第一名開始激烈競爭,最後彼此勾心鬥角。後來,竟出現誣蔑對方是老師的小三,才能保持優秀成績,老師知道這件事情後,就把亂傳謠言的一群女學生聚集起來,要她們倆倆一對,互搧耳光作為懲罰。先生以日文怒斥道:「要你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確令人難以忘懷,我至今已年過90,想起來仍是記憶猶新。這是記憶裡,看過日本老師最兇的一次了!

當時學校也有畢業旅行,不過需要另外繳費,養父母認為兒子有去,媳婦仔就也得讓她去。旅行是坐火車到台中、高雄兩個城市遊玩,具體去了哪些地方已不大記得了,比較有印象的是台中公園內的湖心亭與高雄火車站。那時候,第二代的高雄火車站才剛啟用,所以留下特別深的印象。在火車上,我們最常吃的食物是香蕉,記得有一位同學,在車上狂吃香蕉,結果後來一路拉肚子。

戰時藏米

在公學校裡的最後幾年,由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況益發劇烈,學校裡也開始進行防空教育,也從中了解到,和日本交好的是德國與義大利,其他國家都有可能攻擊我們。學校裡教導如何認識敵機彩繪,還講述了美軍B-17、寇蒂(Curtiss)P-36等機種型態,以便讓同學們在有飛機臨空時,可以快速辨別。同時,也學習到一些基礎的防空概念。

圖二 二戰時期日本偷襲珍珠港前夕,停在加州馬歇爾飛行場的B-17B型轟炸機。(由 U.S. Air Force - https://media.defense.gov/2006/May/30/2000572033/-1/-1/0/050406-F-1234P-057.JPG at gallery page, 公有領域,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4504643)
圖二 二戰時期日本偷襲珍珠港前夕,停在加州馬歇爾飛行場的B-17B型轟炸機。(圖片來源:U.S. Air Force,維基共享資源,公有領域 )

公學校畢業以後,就沒有再繼續升學,我回到家中協助農活,工作量也較學生時期增加很多了。

在家裡,除了農務活外我又多了一份工作,那便是挖防空洞與藏米。我們和大人們一起在房子附近挖小型防空洞。另外,隨著戰時對糧食的配給政策,所有的米榖都需上交給政府,再由政府依其規定進行配給。由於養家是產米的農家,警察會來巡查,我們會在分離稻米和稻殼時,把米藏在掉下去的稻殼下面,假裝產量很少,這樣一來就可以減少需要上繳的米穀。事實上,警察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多麼嚴格。

戰爭中我記憶最深刻的,其實是日本人的疏散。日本人都住在城區,所以生活中除了學校裡的先生和警察,我們很難見到日本人。但到了戰時,土城作為台北市區的防空疏散地,因此有大量的日本人來到這裡。不過,他們是在山坡上,建立了許多臨時生活據點,也很少與我們當地人有互動。由於當時收音機並非十分普及,戰爭結束的消息,我是透過聽人轉述美國在廣島與長崎投下原子炸彈、天皇宣布投降等消息方才知曉。不過對我而言,日子的變化不大,影響更大的是我即將成年要到城市裡闖蕩了。

闖蕩台北

離開土城的養父母家後,開始要負擔自己的生計,當時樹林有一大批人都到台北謀生,我便趕上這股潮流,雖聽到有人議論我說:「這個人不行啦,她連國語都不會講」,但我還是成功應徵到一份建築水泥工的工作。

當時主要的工作地點是在台北後火車站,不過也並不限於該地,而是整個台北都跑透透了。最有印象的兩個工程,是總統府修繕與木柵仙宮廟[8]整建。總統府在戰爭末期的台北大空襲中,受到相當嚴重的破壞,戰後政府投入大量的人力對其進行修復,而我就是其中一員。不過,因為當時僅作為一名水泥工,只有注意自己的負責範圍,又或許因為進去工地的時候,大工程都已接近尾聲,所以記憶裡的總統府全貌,與今日大致相同,不像歷史照片裡空襲剛結束時的那般恐怖樣子。仙宮廟工程本身並不特殊,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當時山腳下有一大群乞丐,他們衣著襤褸看起來非常可憐,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也許是戰後初期經濟蕭條、百廢待舉的關係吧。

在擔任水泥工的期間,我知道了有一群朋友在學習服裝縫紉,於是我利用晚上的空餘時間,到縫紉場找老師學習。這對日後到泰山(今新北市泰山區)生活頗有幫助,因為那邊有一個空軍飛彈指揮部,[9]許多國軍弟兄有將衣褲改短、改緊等需求,而當時學的技能也就派上用場了。至於這期間爆發的二二八事件,並沒有什麼影響到我,僅有聽家人和周遭的人談論台北發生的事情,以及聽說誰被抓走而已。不過,就自己所見,只要維持自己的生活,乖乖奉公守法似乎不會怎麼受影響。

當時的擇偶標準很簡單,就是絕對不能沉溺於賭博,除此之外別無他求。後來在他人的引介下認識了我先生李有信先生,得知他擔任政府公務員,覺得人很不錯便成婚了,後來他成為泰山鄉長。

圖三 何勤女士與丈夫李有信先生。
圖三 何勤女士與丈夫李有信先生。

結婚後我也有自己的事業,開始經營五金買賣,選擇五金的原因,是因為相較於雜貨店這類的生意,需要時時注意庫存品的有效期限,五金行經營沒有這種壓力。童年工作養成的「樣樣精通」和公學校𥚃學到的算術,讓我成年後有快速適應力與做生意所需的基本技能。不過面對新時代的考驗考驗,仍有許多不足,於是我決定到國中開設的補習學校學習國語、英語等過去不曾學過的科目,也獲得了國中的同等學歷,這對我非常有幫助。印象中有一次到美國探親,由於外出迷路,所幸記得飯店的名字,便用簡單構句向路人詢問,才找得到回來,否則便會流落街頭成為「美國阿嬤」了!

圖四 戰後經營五金生意的何勤女士。
圖四 戰後經營五金生意的何勤女士。

近年來我持續學習,參與行天宮圖書館等機構辦理的課程,學中國古典詩詞、書法、中西方繪畫等。這些課程通常每一學期大約半年左右的時間,雖然時間不長卻收穫滿滿。除了學到不少東西,還交到很多朋友,年輕同學都叫我「何姐」或「秀蘭姐」(秀蘭是嫁到夫家後,由於本名與夫家長輩撞名而另取的別名),書畫老師更成為我的乾兒子,與我不時用Line聯繫。


注解

[1] (編注)媳婦仔(臺羅拼音:sin-pū-á),閩南語童養媳的意思。

[2] (編注)更多童養媳故事:〈爸爸的日本歌和媽媽的1.25元身價〉。

[3] (編注)應為「國民學校」,依據《臺灣教育令》等日治時期之規範,1941年以降所有的「小學校」、「公學校」接改制為「國民學校」,傳主所就讀之土城國民學校(今新北市土城國小)更於1934年便已由公學校改制,但此處尊重傳主講述及記憶,保留「公學校」之用語。

[4] (編注)同上註。

[5] (編注)意指老師。日語中先生(せんせい,讀音:sensei)是對師長、醫師等人的稱呼。

[6] (編注)雖然依據《臺灣教育令》等日治時期之規範,1922年開始實行「日台共學」政策,不再強制將在台日人與台籍學生分開上課,然而實際上這種分別教學的情況仍普遍存在。傳主的記憶更反映即使至各小學校、公學校皆改制為「國民學校」後,分別教學現象與城鄉差異之間的關係。

[7] (編注)土城國民學校頂埔分教場,即今日新北市土城區頂埔國小。

[8] (編注)即文山區指南宮。

[9] (編注)即空軍飛彈指揮部所屬七九三旅六三一營一連,所位在的新北市泰山區「神箭營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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