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林志宏、何思瑩、黃琬柔著,《屏東運將的滿洲青春紀事:張喜榮先生訪問紀錄》,頁29-36。

文/張喜榮口述,林志宏、何思瑩訪問,黃琬柔紀錄,葉楷翎編版
圖/葉楷翎翻拍自《屏東運將的滿洲青春紀事:張喜榮先生訪問紀錄》
無政府狀態
日本快要宣布戰敗的時候,蘇聯軍隊就從北方開進來了。那時奉天也有日本電台,但我實際上並沒有聽到敗戰的「玉音放送」,而是聽人家轉述的。記得蘇聯士兵一進城就拿著步槍到處搶劫,舉凡有價值的東西都搶,包括「亞細亞號」列車或鐵工廠裡的機器等,全部都被搬得精光。他們在路上只要一看到滿洲人、日本人就直接搶劫,女生的話就性侵。路人倘若有戴手錶的,一律都被搶走,有些婦女甚至還要女扮男裝才得以保全貞操性命。實際上,那些俄羅斯人自身的慘況也不遑多讓,沒念書的人就被徵調去當兵,有的才十幾、二十歲而已,年齡都很輕,軍隊裡面也有一些女兵。
因為戰爭剛結束,整個社會上處於無政府狀態,許多情形可說很糟糕。儘管國家已經戰敗了,但後來還有部分的日本憲兵開始出面維持秩序。留在滿洲的日僑遭遇大都處境堪憐,到處被排斥。有些滿洲人身分改變成中國人了,開始對日本僑民進行報復,有些甚至還會去搶米。更有識貨的人並非直接進去工廠裡面搶劫,而是守在外面伺機等候。所以,那時我看到後覺得戰敗國真是很可憐。記得我那時身邊也配[1]了一支槍,是朋友給的。當時有許多臺灣人為求自保,往往自己都有配槍,直到光復以後我都還有帶在身上,不過回來就不能再帶了。
光復後不久,很多南方的政府官員前來接收東北,包括財政部、管理局等等身份背景,都派人接收日本人的財產,其中客家人和梅縣那邊來的人很多。有人曾問我們要不要日本人的房子,如果想要的話,有好多現成房子可以拿,但是我卻不想要,因為擁有房子後就必須要納稅和付錢。除此之外,許多日本人為了維持生活,一大早就在路邊擺攤,經營賣豆腐或菜。他們原來很可能是地主身份,結果現在只能擺攤過日子。至於想被遣返的日本人,就得配合時間在港口集合,自然有船隻會送他們回去。戰爭剛結束時,我還繼續留在滿洲,因為那裡還有工作機會。而我的舅舅們有的是選擇回臺灣,有些則繼續留下來。
我在瀋陽期間,先後經歷了蘇聯、共產黨和國民黨各方勢力的統治。國民黨以前在抗戰的時候打日本,光復後就來滿洲接收,但接收的情況讓共產黨很不滿意,跟著國民黨也鬧內鬨。錯在蔣介石派員接收地方時,都是委派「發財」的國民黨人。日本人回去後,這群人把日本的「東洋財」都接收過來,接著內戰就開始了。其實一般老百姓心裡面,在戰爭期間並沒有說比較喜歡誰,反正官兵都是一個樣。共產黨來了,就換討好共產黨;國民黨來了,就換討好國民黨。
但有些地方內戰確實打得很激烈,打來又打去,造成社會極不安定。好比我們碰到一下子是共產黨打進來,一下子又是國民黨打進來,一天到晚搬來搬去。有時候人還坐在公車上,看到軍隊來了就得要趕緊撤退。還有一次,我去長春時要從四平回瀋陽,路途上共產黨把鐵路都拆掉,過了好幾天才得以恢復。四平那場戰役打得真的很慘烈,死了好多人,甚至還放火燒,就連是誰的屍體都分不清了。記得在瀋陽路上,還有憲兵會出來抓人充軍,可是抓到以後不僅僅在當地充軍而已,如果在瀋陽被抓,很可能發配到新疆、蒙古,不能回家,所以非常危險,一旦被抓就不知道要去哪了。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是處於缺兵的情況,缺乏合理的徵兵制度,士兵都用抓的,被抓到就倒楣。不過也有例外,很多人跑到孫立人率領的新一軍當兵,因為當時被認為是最優秀的青年軍。
戰後初期瀋陽各處早晚都有搶匪,夜晚馬路上搶匪很多不說,甚至連白天還發生土匪搶車子的情形。所幸有日本人留下的警察維持治安,往往車上就會配有警察。那時我改住到一棟只有三、四層樓的滿洲公寓裡。比起本來戰爭時期日本人區來說,那裡顯得比較髒亂,設備也沒那麼好。當時那棟公寓的廁所是在樓下,不像日本人住的地方,房間都有馬桶,自然沒有自來水可以沖水,往往冬天時穢物就凍結了,要等到春天時才能處理。當然兩者的房租價格也就不同。不過總體來說,滿洲人居住的地方也慢慢地在進步,至少以前都是睡在炕上,而現在就有暖氣了。
名流出入的「中蘇聯誼社」
戰後我在瀋陽最主要的工作經驗是在「中蘇聯誼社」。在此之前,曾在某位軍長家裡充當家庭司機。由於許多國民政府的官員來到滿洲,都帶了家眷、太太前來,所以我也兼載他們,大概先後換了五、六位軍長家。主要是那時接收大官都雇用廣東籍司機,相較起來臺灣籍司機找工作較為容易,因為我們始終待在滿洲,語言上容易溝通,地理環境也清楚,要到哪裡辦事,晚上要去哪裡開會,在什麼路,我們都熟。有了這樣的優勢,臺灣人工作機會很多,尤其是司機這樣的工作性質,也不是隨便找一個人就能當的。而且我有客家人身份,很多客家人當司機,大家在外基於同鄉情誼,都會此互相幫忙。
當家庭司機的工作可說很忙碌。大官們通常晚上可能要去打牌、打麻將來消磨時間,有時候還會叫,而且一去就是一個晚上。如果以晚上八點出發計,有時候打牌會打到天亮,也有進去裡面光看人打牌而已,不到一小時就出來發動車子。我載他們去打麻將,他們偶爾也會給點小費。這種工作性質的錢賺得很多,而且吃飯也常常不用花錢。有時候一進到飯館,軍長或軍長太太都還沒吃飯,餐館就先給我們準備飯吃了,同時還給我們小費,可能是一包香菸或一瓶酒。總之,錢賺得既快又容易,但是卻很忙,根本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遑論出門逛街?為了不想繼續這樣的生活,後來我才到中蘇聯誼社工作。
我到中蘇聯誼社可說很偶然。當時有位朋友介紹我去那邊工作,實際負責的工作就是開車,但因為只是準備要開業而已,所以社内只有兩、三位司機,其中還有一個外省人的退伍老兵。有時在滿洲的臺灣人要回臺灣時,我也會利用大卡車載送他們到北陵機場附近的新站,搭火車到大連乘船返臺。
就在這段期間,我結識了臺灣宜蘭人楊朝華。楊氏在戰爭結束後不久,就跟馬占山(1885-1950)一起參與接收活動。他利用馬占山秘書的名義,想要籌備德士古汽油公司(TheTexaco Company),從美國進口汽油,就掛在中蘇聯誼社的名義下。此外,還有一位崔姓秘書,都跟楊朝華一起活動。中蘇聯誼社位於日本殖民時代的奉天大廈,那是當地最好的旅社,光復以後才改名。在我的印象裡,應該有見過馬占山本人,他和楊朝華經常在一起商量事情,在中蘇聯誼社來來去去的。還有為了解決三餐問題,楊朝華聘了一位北京來的廚子專門煮飯給我們吃,經常煮北京家鄉菜。
中蘇聯誼社總共有四台車,其中兩、三台是客車,還有一台卡車。由於楊朝華過去一直住在北京,曾在北京開戲園,因此我見過好幾位當時非常有名的唱戲優伶,如梅蘭芳、馬連良,還有其他的花旦等人,他們都曾住過奉天大廈。其中也有一些是楊氏的女性朋友,偶爾楊也叫我載她們出去逛逛,都是一些唱京戲的名角、花旦。我當時也不曉得楊朝華[2]那麼有名,是直到後來看書時才知道的。
因為聯誼社的工作性質是負責載人乘坐火車,我也結識了不少臺灣人。像在《日治時期在「滿洲」的台灣人》這本書上,我就看到很多熟悉的朋友,譬如何金生即是。何金生是臺中人,曾在日本的早稻田大學念書,我住在中蘇聯誼社時就認識他。何氏經常過來串門子,當時應該已加入國民黨了。我也曾開卡車載送他到北站坐火車。
整體來說,戰後滿洲的幣值可說很紊亂。我在那裡曾經使用過滿洲國圓、日幣、蘇聯幣(紅票)、東北流通、法幣、關金,一度還用過所謂的「人民幣」。蘇聯軍用的是蘇聯票、紅票,後來國民政府則是改用流通、法幣。流通面值比較大,法幣小一點。每逢買東西時就很麻煩,還要換算各種幣值。我還記得國民黨來接收東北時,財政部曾在上海印了東北流通,指揮我們去機場載運這些錢幣,但也就只有那麼一次。至於國共內戰期間,很多事情都講究人情,特別是國民黨,只要講一聲「同志」,他們什麼都不查就會讓你過去。
共產黨八路軍在管理的時候,一下要看身份證,一下又要檢查其他東西。不過根據我的經驗,光是只比一個「八」好像也行得通。
注解
[1] (編注)原文「配」槍,疑為「佩」槍。
[2] 楊朝華,本名楊朝木,臺灣宜蘭人,是著名雕刻家楊英風之父。滿洲國時期,楊朝華曾在新京成立進口洋片的電影公司「三興社」。1943年,楊朝華在北京西城區的老劇場西單劇場,改名「新新戲院」,以影、戲兼營的方式重新開業,「規模跟以前的大世界戲院差不多,它不止放映電影,也演出平劇。那時梅蘭芳已退休,不肯出來唱戲,像老生馬連良、小旦顧正秋及項小玲等都常來新新戲院唱戲」(許雪姬訪問,鄭鳳凰紀錄,〈林更味女士訪問紀錄〉,收入許雪姬訪問,許雪姬等紀錄《日治時期在「滿洲」的台灣人》(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2,頁371)。1944年,更將電影放映機賣掉而專營戲劇。1946年回臺灣。另據《楊英風全集》卷21抄錄崔公睿為工作上之需要,介紹楊朝華經歷如下:「查楊朝華年四十六歲,台灣省台北州宜蘭市籍,為台之士族,雖生長於日冠(寇)勢力下之台灣,然卻仍習祖國教育,對於國家民族思想具深刻之認識。成年後即負笈至滬,入曁南大學商科專修,畢業後本擬即返故土,然故鄉已踏於日寇鐵蹄之下,台胞所遭痛苦,實有不堪言狀之處。彼時先祖曾遺下製糖工廠一所,朝華亦擬繼祖操此,但日寇又強行奪去,事出無奈,攜妻奔往東北,遂投身商界,由台灣販運土產鮮貨至東北及華北各地銷售,後又在東北改操電影事業及充任東省時別區地畝管理局調查主任。當時曾加入國民黨籍,九一八後因受日寇壓迫,故放棄權利攜妻來平居住,斯時大子三人年已及長,尚遺留於故土台灣,被陷后即改受日寇之奴化教育,因恐三子染有此奴化思想,故又將三子煩人帶來北平,意在使其對祖國有更進一步之認識,本遇〔過〕去經驗,又在平津各地經營電影事業,藉維全家生活。當時台灣尚未光復,朝華行動受寇限制,較之華北同胞更為嚴酷,此外從無在日偽組織之下接受任何偽職或其他不正當工作,唯以營商生活而養妻子,且在淪陷時期密秘(秘密)協助東北挺進軍平津人員,工作不遺餘力,以上所述確屬實在,理合檢具楊朝華調查表二紙,呈請鑒核錄用。」蕭瓊瑞主編,《楊英風全集》(臺北:藝術家出版社,2007),卷21,頁368-369。又參見許雪姬,(1937年至1947年在北京的台灣人),《長庚人文社會學報》,卷1期1(2008年4月),頁33-84。
[3] 見樊蔭南編,《當代中國人名錄》(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1],頁3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