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向明著,《詩之外:向明詩文集》,頁140-166,原篇名〈一九四九,險渡滄桑──說與小友品克聽〉,詩藝文出版社2017年出版。亦於2009年1月1日至15日刊於《中華副刊》。

文/向明撰寫,羅國蓮編版
船要撞上岸邊的岩石了!
來到板橋,我們單身男孩子便開始分派任務。那時(十月廿五日)國軍在金門古寧頭剛打了一個大勝仗,穩住了軍心,提振了士氣,沿海還有一些島嶼尚在我們手中,想以堅守來伺機反攻回去。我們有兩個小電臺要派駐在兩艘機帆船上,開往浙江沿海大洋山群島海面去作空情監視。那些機帆船原是海上突擊總隊向漁民徵調來的,船上的人都是撤退來臺的行伍軍官(即非軍校畢業,從基層資優士官晉升上來的低級軍官),他們五六人一條船,憑著一挺手提機關槍,就在沿海各處作海上巡狩任務。我們這兩條船因任務特殊,不作巡狩,一艘停泊在舟山群島的岱山,作為基地臺,一艘則在海面監視空中情況。那時沿海諸省剛棄守,中共空軍尚未建軍,哪來空中活動?頂多我們自己的巡邏機來穿梭兩下,所以閑悶得發慌,更被船上狹小的空間局促得像坐水牢。最為不滿的是船上那些行伍軍官,他們如果是巡狩任務,可以去抓走私船,抓到便可發筆小財,他們的本薪是很低的,而現在則只能跟我們一樣望天興嘆。
浙江外海大洋山海域那些小島上的居民都是靠打魚維生,而今海面被國軍封鎖,打了的魚,既不能上大陸港囗去賣,離臺灣又很遠,夾在中間的他們簡直無路可走,每每靠到我們的船邊來,將剛撈上來活蹦亂跳的大黃魚,和我們換飯吃,一碗白米飯換一條大黃魚。我們在海上生活,正愁沒菜可配飯,剛開始幾天吃來尚覺新鮮,等到天天都有鮮魚可吃,卻又缺乏調味的配料時,吃黃魚便慢慢變成一種痛苦了,我至今對黃魚沒有多大胃口,仍是那時吃怕了的後遺症。

小船(頂多廿來嚬)飄泊在海上,有著許多不可預期的風險,好幾次我們幾乎船毀人亡。有一天晚上我們碇泊在一小島的小港灣中,船已下錨,引擎已完全熄火,一船人都已經下艙入睡。突然只聽到守夜的人大叫:「大家快起來呀,船要撞上岸邊的岩石了!快起來呀!」大家慌張的起來一看,可不是麼!船頭正緩慢的向岸邊的岩壁漂近,再不設法停下來,這全由木頭打造的機帆船,會撞成碎片解體。船長摸著頭說,明明已下好了錨,怎麼會把錨拔起來,又沒有風浪?於是他下令再下放錨錬,但沒有用,錨錬全放完,仍抓不到海底,那處地方已是一處深潭。這時要把船穩定下來,讓船頭移位不撞山,唯一方法是讓船恢復動力,可以駕馭它,但是我們的引擎早已熄火冷卻了。柴油引擎要重新啓動,要用明火將汽缸燒熱,將柴油汽化,才能發動得起來,這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就怕等不那麼久。這時全船人豈止是熱鍋上的螞蟻可以形容,簡直就像是要丢下滾油中去炸的恐怖!我的心裡只向上蒼不斷提問,我今年年頭到年尾怎麼這樣倒楣,所有這樣的「好」事怎麼都有我一份,也太密集了點吧?我那殘腿仍不能完全打彎,拉屎得用一手著地支撐左半邊身子才行咧。但像這樣在心裡嘀咕有啥用?船仍在一寸一寸往山邊靠,燒鍋爐的火仍在慢慢的燃,十來人的心跳越來越加速,聲音就像船在行進時「噗,噗,噗」的馬達。當船離岸已經沒有幾尺,船員們手上伸出去的長篙都可以搆到岩壁,準備頂住一下船的行進時,噼拍一聲,船的引擎終於啟動了,大家一陣驚呼,像猛然結束了一場噩夢,掌舵的人終於可以駕馭船的行動了,馬上將船後退,然後調轉方向脫離險境,結束一場逃脫鬼門關似的虛驚。
品克跟著我緊張的描述,大氣也不敢吭一聲,這時他也放心了,馬上插嘴說:「災難該都過去了吧?你們何時回臺灣的呢?」我對他說,在海上風險是隨時免不了的,只是大小不同。
譬如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我們的船居然偏躺在陸地上,原來昨晚船泊得太深入小港灣,大潮一退,尖底的機帆船便偏到一邊乾躺在沙灘上了。要恢復出海,得等大潮再來。那一天我們真像放大假,吃飯和大小便都可在小島上放手進行。還有一次是船上的行伍軍官悶得也閑得發慌了,看見有一條商船沿著海岸線在前行,他們商議要上前去檢查。正和船長商量要調頭跟上去時,被我們發覺了,臺長馬上追到駕駛室去阻止,說我們這條船的任務不同,你們是要保護我們電臺的,如果發生意外,我們都有抗命違紀之嫌,絕對不能去冒險。如果人家船上也有武器,和我們交起火來,我們這一挺手提機關槍能頂得住嗎?這一番曉以大義的話,終於打消了他們去劫船的念頭,但是他們心裡的疙瘩是不大容易消失的,於是大家只好時時注意容忍,避免擦槍走火,不可收拾。
這一年所受的罪到了現在一年將盡的時候,似乎也沒再有更多的意外發生了,但是這一切已來的從來都沒預期過,更茫然不知道理何在,因此對將來會如何變化更不敢預測。只是每一想來心裡就有疑惑不斷湧現,我一個稚齡的孩子,沒法在家讀書,卻一再隨著對立的局勢到處流徙,竟然還會派到這做夢也想不到的,充滿矛盾殺機的海上來漂蕩。那些打魚為業的機帆船主,不能打魚,卻被徵調到這海上來跟著我們無目的的遊弋。那些行伍軍官當年也是抽壯丁或拉夫來的孩子,歷盡各次戰役之後,好不容易留下一條命到臺灣,最後仍得聽命到這海上來,擔任幾乎無償的所謂海上突擊任務。最無辜的是那些散居在海域小島上的漁民,他們唯一的經濟來源──漁獲品,在兩方面都不能去的困局下,要他們如何活下去?他們所為何來,誰有權這樣霸道的安排他們的命運?我們都是同樣血統的中國人呵,為什麼要這樣殘酷的折磨我們自己人?沒有答案,也找不到誰可問,大家同是受難者。
擔心惹「毒」上身
我們直到第二年舟山群島大撤退時才離開那個海域的。舟山島的北邊有一小島叫岱山,岱山上面的山丘已全部鏟平,準備建一個東北角最大的軍用機場。據說那條飛機起降的跑道是用銀元一塊塊的填鋪成的,其工程之艱,其耗費之巨,可想而知。然而當其完成之時,也是放棄整個舟山群島,準備後撤臺灣之日。記得我們兩個小小電臺的人員裝備裝上飛機,在新跑道上起飛沖向天空時,後面緊追著無法撤走的地面人員,向著飛機開槍咒罵洩恨,那是多麼荒謬無稽的一個可怕場面呵!
「回到臺灣後,從此你們應該可以過安定的生活了吧?」好心的品克聽完我長長的苦難經過報告後,似乎並沒感到無趣,仍然想知道,我們如何在陌生的臺灣建構起自己生存的藍圖,並堅定自己存在的信心。我對他說,我們有的人歸建到我們的防情總,有的人則分配到空軍的其他無線電單位工作。
我是分配到總臺輪值通信班,幾十個廿歲上下從大陸各地撤退來的小夥子,聚集在一間閒置的大倉庫,一排排的上下鋪雙人床,安置著這些惴惴不安的稚弱靈魂。軍中對通信人員有一句不雅的形容「吊兒郎當通信兵」,我們這些人也不例外。原因是除值班的八小時外,其餘的時間都是自己的,因此閑得無聊是這些人的通病。窮又不能隨意走出營門,因此只能困居在那雙人床上各人設法打發時間,最多的是四個人圍在一個床上玩撲克牌,旁邊還站著一些觀戰者,呼么喝六好不熱鬧,如此一攤攤的圍戰在大倉間裡有好幾起。
面對公墓死背英文
然而,好沉思的我,苦難風險中活過來的我,雖說還很幼稚,但總覺這樣窮極無聊的打發日子,不是辦法。曾經在不知那本小說中讀過「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可我,以及周遭與我年齡不相上下的人,哪一個有知識?多半初中都未畢業,雖說識字,但其他的學識有如一張白紙。除了在軍中吃糧,毫無其他半點謀生能力,即使在軍中的升遷也無法與人競爭,這樣活下去將來怎麼得了。於是我和與我同樣出身一同來臺的陳同學商量,我們去上補習班讀英文,從英文的廿六個字母學起,英文是一切學科的基礎,其他的文科知識都可以自修。
主意打定之後,我們請假出去找補習班,那時最有名的英文補習班叫「美爾頓」,設備齊全,有初高中及初學各種班級,保證學成之後,能聽、能講、能寫。但是學費高得嚇人,而且得每日上課,不能缺席,否則會趕不上進度,這些都不是一個窮當兵的所可能企及。還去找了很多地方,包括青年會、救國團等補習班,也都無法合乎我們的理想。正想放棄時,我們看到分類廣告有一家私人英語補習班招生,是由西南聯大來的教授上課,收費低廉,當然我們馬上去報了名。

這是在臺北市中山南路的國語禮拜堂,繞過正門,來到教堂正後面的一棟日式房子,那是教堂主牧翁節敦老牧師的家。他在進門的客廳處擺了兩排頂多可坐十人的課桌椅,請了自西南聯大來臺的張超蓀教授教英文,自二十六個英文字母教起,用的是大陸版的開明英語課本。每星期二、五晚上七至九點兩小時,學費每個月五元臺幣。無論時間地點和收費都非常適合我們的能力所及,當然我們馬上成了翁老牧師家庭英語補習班的學生。
在那裡我們修完開明英語初高中所有課程,學生從最初的十人到最後剩下我們兩人。張超蓀教授教英文完全有他自己獨到一套方法,他從來不教發音,也不教文法。書中生字必須在授課前自己查好,他講解課文時不再特別提及,只作整篇講授及句型結構分析,所以學生上課必須非常用心聽,遇有與你所查的解釋不符,你得立即請他講解。他所教的課第二次來上課時首先一定要背給他聽,除非所有的人都能滾瓜爛熟背出來,他不教新的,所以學生的壓力非常大。由於我們都是自動去求知的成年人,背不出來不但丢人,而且覺得對不起自己,尤其我們當兵的要出營門非常不易,要是遲歸誤了晚點名還得受罰。所以我們的英文都是每日早上五點鐘起床,爬到公館後面芳蘭山上的公墓,去面對死人背誦,不背熟得毫無阻滯不敢下山,因為營房裡面那容得下一個喃喃自語的讀英文的人。但是張超蓀老師教我的英文非常受用,我今天能用英文聽寫閱讀,及到美國空軍電子研究中心,學習電子傳導技術的成長,從真空管到半導體,到集體電路,這一路飛躍的進步發展,我都一脈了然,後來並將所學奉獻到我從事的職業科技專長上,這都是當年每早面對公墓死背英文的好處。
發現中國苦難的成因
品克聽得直發愣,我想他一定不明白這苦讀英文的故事,與我前面那長長的苦難經歷有什麼關係。我繼續告訴他,我曾說過「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發生的,必有它的前因後果」,來到現在的臺灣,苦難和流浪應該已算暫時終結;此時此地已是我們這一生存活的轉捩點,如果我們再不正視我們的前途,趁機強化自己,打下將來謀生求發展的基礎,後果將會更不堪設想。
選擇自修英文,是在那時軍中生活,唯一不會與公家事情發生衝突、強化自己的最適切方式。我的英文進修在讀完高中課程後,並沒有中止。除了從收音機中聽趙麗蓮教授的《學生英語文摘》和寫英文作文寄她批改外,繼續又到臺大夜間部的學分班進修,不但選修「英文選讀與寫作」,另外修「理則學」和「中國通史」等課程。這時我也開始學習寫作投稿,進不要文憑入學的文藝函授學校,開始寫詩,成為藍星詩社的基本成員。總之不讓自己的時間有半點荒廢,我們要以現在的努力彌補我們過去能力和機會之不及。

經過這麼多苦難的歷練和接觸多方面書本的進補以後,我的思考也漸趨成熟,開始知道使我們國家積弱,生民塗炭的最大原因,是過去封建自大造成我們愚昧無知和閉關自守,根本不知外在世界已進步到,除了義和團擋不住的洋槍洋炮,還有無形的思想侵略和仇恨製造的大量輸入。於是環繞我們四周的惡鄰以及西方遠來的殖民主義者,都把我們這地大物博,古老卻已癡呆的中國當成一塊肥肉,隨時都想呑食我們。但他們知道這麼大的一塊土地和人民,光靠武力是不能成功的,必須配合以意識形態的思想入侵,造成我們內部的對立分裂,自己人打自己人,消滅被稱為異己的自己兄弟,這樣他們才能達到澈底併呑我們的目的。
當年日本帝國主義大舉入侵中國、深入內陸,凌弱屠殺我們同胞的同時,也將許多高官權貴及地方的惡霸,吸收為日本人利用,成為魚肉自己鄕民的漢奸走狗;後來繼起的所謂內戰,不都是被來自西北利亞的國際共黨,將我們國土四處劃分為紅軍區和國統區,使兩地人民形成思想對立;甚至在自己的統治範圍內,連至親骨肉也都互不信任搞清算鬥爭,形成人間從未有過的悲慘世界。我們的苦難,整個國家瀕臨全部瓦解崩潰,不就是這樣人與人之間比賽冷酷仇恨造成的結果?這都是我們親身經歷見證過的憾事呵。
看清這個事實,經過這麼多慘痛教訓後,我發現我們從此絕對不能再愚昧了,收留了我們的臺灣這塊寶地,應是我們起死回生,重新振作的最後憑藉。我的這個想法,事實上也是我們大多數來臺的人的想法,更是政府領導人勵精圖治,重新奮起,再造新局所下的決心。我們在臺灣生聚教訓,奮發圖強,以發揚中華文化為己任的同時,大陸上卻從三反五反猖狂到發起所謂「文化大革命」,造成大中國歷史上空前未有的大災難。臺灣這幾十年來的飛躍進步,便是這股反躬自省和悲憫大陸親人受迫害所產生的兩股推力,驅使我們整個居住在這島上的人民,不分畛域,大家共同努力含辛茹苦所締造,也是我們苦難的顛躓命運轉變為寶貴的金質命運的當囗。
「哥呀!幸喜你在四九年去了臺灣」
品克終於忍不住要發聲了,他說:「你的故事很生動,也極感人。常說『冤有頭,債有主』,你似乎放過使你們這樣淒慘的那些個元兇了,只在自我反省,力求自力更生。你們詩人難道都是這樣寬宏大量的嗎?」他對我們這樣成長的詩人一直感興趣。我對他說,我們這樣出身的詩人實在有點異類,尤其當兵打仗是我們的職責,恩怨分明是我們必有的認識。但是看過太多刀槍相向,歷經無數血肉淋漓的場面,以及骨肉離散,六親不能相認的痛苦經歷以後,已經有太多令人困惑,令人無法容忍的問題必須找到答案。主要的是人與人之間為什麼必須如此毫無人性殘忍的相互對待,不能和平相處共存?而終不能有誰能說出使我能信服的道理時,我覺得冤冤相報,只不過是另一場或無數場災難的開始,永遠會沒完沒了,我們已經承受不了那麼多苦難。因此我早在戒嚴時期,白色恐怖正風聲鶴唳的時候,就厭倦戰爭,痛恨尋仇,憤而寫過「反戰詩」了。雖然沒有惹禍,但也沒有人聽。
當兩岸對峙四十多年,終於開放可以回去探親的那一年,我聞知父母尚還健在,只是風燭殘年,必須及早回去探望;他們也極盼在生前能見我一面。我那敢耽誤,立即帶著老妻兼程回去。可是回到老家弟妹痛哭告訴我,其實父母早在一九七六年(也就是毛澤東死的那一年)相繼被鬥死了,原因只是因我母親堅信我沒有死,去了臺灣,因此以私通臺灣罪名被人告密。

第二天我到村子後山上雙親的墳地去上墳,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走過來對我問候:「大伯,您老人家回來了!」我馬上親切的回答他,走遠後我問二弟這是誰,他說,這是上屋新哥的兒子,爸媽被鬥就是他告的密。我聽後心情激動得想趕回去賞他兩耳光,但我沒有去,只是可憐他的無知,他是被莫明的仇恨所欺騙、挑撥、利用。後來弟妹都對我說:「哥呀!幸喜你在四九年去了臺灣,要是留在這裡,以參加過國民黨軍隊的罪名,肯定會把你鬥得死去活來。」我聽後感到啼笑皆非,原來受苦受難到臺灣也有代價,逃掉了被批被鬥,以國特罪名被處死的噩運,這是多麼荒謬無稽的世道人心呀!
「其實也不盡荒謬,要是你沒有來臺,要是你在歷盡風險時,隨便一次丢了命,臺灣也就沒有你這麼一位優秀的詩人了。」品克在聽完我這麼冗長的敍說後,給了我這麼一句讓我欣慰的勉勵。我感謝他的容忍,正如我衷心感激最終收留我們的這塊土地,儘管誤解連連,但終究我們還是命運共同體,一家人,應該不分彼此、共同打拼,營造我們大家的前途。
注解
[1] (編注)另有「步兵緊,炮兵鬆,工兵只會打地洞,吊兒郎當幹交通」的順口溜,「交通」指運輸兵和通信兵。見〈「拉瓜」拉掉七臉盆花生〉(瀏覽日期2025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