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戰前，邱清泉一封討論詩歌創作的家書

編按

在台灣，很少人不知道台中的「清泉崗機場」，但是卻未必聽說過邱清泉將軍；事實上，這座越戰期間曾為美軍重要基地之一的機場改名為「清泉崗」，正是為了紀念邱清泉將軍。

號稱「將軍詩人」的邱將軍生於1902年，從軍前就讀於上海大學社會系，因為受到革命救國的號召轉考黃埔軍校第2期，畢業後又考取公費留學於德國陸軍大學。這樣的學歷，使邱清泉被許多人認定是一名「儒將」。

雖是儒將，邱清泉卻因為作風勇猛而得到「邱瘋子」的稱號；在內戰時期，他更因為曾經擔任第5軍軍長，使共軍有了「逢邱不打，逢五不戰」的說法。

1948年9月16日，國共濟南會戰爆發，邱將軍以第2兵團副司令官身分，奉命率軍馳援。19日「奉命即將行動」的他寫了一封〈致棟弟信札〉，除了討論作詩，信裡也提到：「豫東大戰後，困乏非常，且受人指責，心殊怏怏。」出發擔任第2兵團司令前又和「棟弟」說：「我這次出去，不會活著回來了。」最後，1948年年底的徐蚌會戰，這場國共勝敗轉捩點的戰役，奮力突圍的邱將軍，在部隊遭到共軍阻擊傷亡慘重後，殉國身亡，享年47歲；逝後追晉中華民國陸軍二級上將。

曾是共軍剋星的邱將軍，為什麼在「奉命即將行動」的家書中和棟弟討論作詩，又有「受人指責，心殊怏怏」、「不會活著回來」等語？

以下本系列的第一篇，邱將軍的三子邱國鼎先生與妻子邱石渝女士，以及「棟弟」之子邱紀良先生，將告訴我們〈致棟弟信札〉背後的故事。文中的粗斜體文字引用自此信札，而訪談內容皆以邱國鼎第一人稱的角度來敘述。（羅國蓮、汪琪）

---

文／邱國鼎與邱石渝夫婦、邱紀良口述，楊儒賓、陳淑美採訪，羅國蓮、陳淑美整理、編輯[1]

前誦吾弟所示詩，詩格清楚，但措詞用字尚欠老到。兄對此道亦生疎，未嘗用工夫，惟偶爾喜吟咏之以自快。

──邱清泉〈致棟弟信札〉

〈致棟弟信札〉的主要內容，是我（邱國鼎）父親（邱清泉）與「棟弟」討論作詩。

為什麼他們會討論作詩呢？因為父親小時候在私塾念書時，對詩詞就特別感興趣。我的一位朋友非常欽佩我父親的軍事能力和詩詞寫作能力，說他詩詞寫得很好，鏗鏘有力，能激勵人心。而「棟弟」是我的三叔邱名棟，字子靜，他們兄弟二人的關係非常親近。我們到台灣之後，由於我父親不在了，二叔又是做小生意的，書讀得比較不多，所以棟叔可以說是我們家族的大家長。父親的傳記也仰賴棟叔完成，例如要取得傳記素材，需要和哪些與我父親有關係的軍官、將官往來，都是由他處理的。

根據我堂弟紀良的說法，他的父親棟叔是大學生從軍，抗戰期間協助我父親處理軍需事務。1945年抗戰勝利後，我父親駐守在雲南昆明，棟叔也跟著住了一陣子。後來棟叔退役，不想回浙江溫州老家的他，被政府派去雲南宜良當縣長。棟叔前往宜良接官印那天，紀良正好在昆明出生，就被取名為「紀良」。宜良縣在昆明南邊，境內全是山區，還只是民生凋蔽的窮鄉僻壤。棟叔擔任縣長三年成績還不錯，就被調去大理當縣長。可是棟叔當大理縣長沒多久，我父親就殉國了。[2]棟叔知道雲南上層那些人不牢靠，極有可能會投共，就立刻辭職，帶著家人跑回昆明。[3]待了好幾個月，才買到飛機票去香港，最後也落腳台灣；我們兩家到台灣時都是一窮二白。

關於我父親的生平事蹟，除了棟叔整理的傳記外，還有吳思珩的〈邱清泉〉，[4]寫於我父親去世十餘年後，裡面用了很多我父親的詩，將他的心情講得很透澈，寫得非常好。吳思珩畢業於湖南大學中文系，投筆從戎後，一開始做文書，後來做到第5軍、第2兵團政治部主任。他也很喜歡詩詞，常與我父親討論，兩人非常投緣；他對事情的觀察力又很強，我父親很欣賞他。徐蚌會戰時，我父親認為吳思珩不該在戰地犧牲，便將他送到了南京，[5]最後他也逃到了台灣。

邇來豫東大戰後，困乏非常，且受人指責，心殊怏怏，成古詩二首，[8]未知吾弟讀之覺如何？⋯⋯正作此書未畢，又奉命即將行動，何閒雅之難能可貴耶！為之長嘆，便請秋安。
　　兄泉　卅七年九、十九　商邱

──邱清泉〈致棟弟信札〉

1945年後的國共內戰期間，共產黨有個口號是「逢邱不打，逢五不戰」，「邱」指的就是我的父親邱清泉，「五」指的是父親率領的第5軍。[9]我父親多次在蘇北、魯西、冀南與共軍陳毅、劉伯承、陳賡等部隊作戰；他採取德國的閃電戰術，打到哪裡共產黨就敗逃到遠處，拿他沒有辦法，可以說我父親沒有吃過敗仗。

在1948年6、7月的黃泛區會戰，也就是信中的「豫東大戰」，因開封失守，蔣委員長要我父親和黃百韜兩路救援，結果黃百韜兵團被包圍，我父親同時收復了開封，解救了黃兵團。沒想到戰後黃百韜獲頒青天白日勳章一座，我父親卻因所部行動遲緩，得到不援友軍的申誡處分，於是8月他趁部隊在商邱整訓時，請了假帶我們回溫州老家休息。[10]9月，蔣委員長多次寫信給父親說：「無論如何，你要回來。」先任命他為第2兵團副司令官，10月升任司令官，[11]父親為了國家返回商邱。11月，徐蚌會戰爆發。

在徐蚌會戰之初，憑著共產黨「逢邱不打，逢五不戰」的忌憚，父親的部隊還可以往前推進，但逐漸因為彈藥不足，被包圍了起來。這要談到美國國務卿馬歇爾的調停，想使國共兩黨和解，毛澤東又請他到延安去談一談。結果馬歇爾回美國後，說共產黨是做農業改造，把對國民黨的軍援全部停掉，以致國民黨軍火缺少，等於是拿空槍打仗。而在1948年12月初徐蚌會戰打了近一個月時，共產黨大軍挖戰壕做包圍戰，要把國軍整個卡死；此時父親建議分散突圍趕快衝出去，但指揮這場戰局的杜聿明不肯，[14]那不肯的結果大家也都知道了──我父親最後無能為力，只好自殺，國家破亡。

父親要出發擔任第2兵團司令前和棟叔說：「我這次出去，不會活著回來了。」他早就看出來這場仗贏不了，因為他在1947年與共軍交戰，就不停收到假情報，仗打得很辛苦，推測國軍內有匪諜。後來才知道國防部作戰廳廳長郭汝瑰、作戰廳次長劉斐是匪諜，國民政府還沒拿到的消息，他們就先拿到了，這樣仗要怎麼打？往後父親不再相信情報，而是按照自己偵查出來的實際情形來行動。有次他率第5軍追打越過黃河的劉伯承部隊，只要過河就可消滅劉部，卻收到急電要他趕快依照指示行動；父親知道這是假情報，開始時不理會，但急電一直來，收到十幾封，很像當年岳飛連收12道金牌的情形，最後只好停下行軍追擊，回南方親見委員長。

經過無數次的假情報，父親知道多半是從國防部發出的；與委員長會面，父親等他罵完了，拿出十幾封電報放在他面前，說：「這個很明顯的，國防部有匪諜。」委員長一句話都講不出來，時任參謀總長兼國防部長的陳誠也在旁邊，但他居然不曉得情況。假消息在外面不停散播，但上面沒有什麼管理行動。或許因為郭汝瑰是國民黨高層強力推薦為作戰廳長的，所以無人懷疑過他。

---

注解

[1] （編注）整理本文時主要參考以下文獻：(1)邱葉蕤君，〈我的丈夫邱清泉〉，見於〈邱清泉〉，《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129-070000-2126。(2)邱子靜，《民族戰士邱清泉》（台北：黎明文化，1987）。(3)邱子靜，《碧血丹心》（台北：華欣，1991）。

[2] （編注）(1)根據中華民國政府官職資料庫，1947年6月、1948年3月分別有署、任邱名棟為宜良縣長的國民政府令；1948年11月有任大理縣長的總統府令。
(2)根據國民政府文官處人事調查表、《碧血丹心‧楔子》頁2，邱名棟是在1945年12月任宜良縣長，並在1946年2月與邱清泉見了最後一面。人事調查表見於〈邱名棟〉，《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系列九，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129-090000-1477。
(3)根據《碧血丹心‧楔子》頁2，邱名棟是在1948年1月、2月，得知邱清泉自殺殉國、遺體被共軍尋獲的消息。

[3] （編注）根據《碧血丹心‧楔子》頁2，1949年5月，雲南省主席盧漢態度逐漸左傾，邱名棟辭職獲准，攜眷返回昆明。

[4] （編注）(1)吳思珩，〈邱清泉〉，收於高明等，《民族英雄及革命先烈傳記》下冊（台北：正中書局，1967四版），頁297-326。
(2)吳思珩還有以下關於邱清泉生平的文章：吳思珩，〈崇敬與懷念──寫於邱清泉將軍壯烈成仁三十週年之前〉，《傳記文學》第34卷第1期（總200號）（台北：傳記文學，1979），頁92-95、吳思珩口述，郭廷以、張朋園、張俊宏訪問記錄校閱，〈吳思珩先生訪問紀錄〉，收於《口述歷史》第8期（台北：中研院近史所，1996），頁145-172。

[5] （編注）根據〈吳思珩先生訪問紀錄〉頁169，邱清泉派吳思珩去南京為部隊12萬5,000人領取每人2銀元的黃泛區會戰犒賞金。吳思珩走後一、兩天津浦鐵路就斷了，他領到25萬銀元後，只好先留在南京。

[6] （編注）〈邱名棟〉，《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系列九，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129-090000-1477。

[7] （編注）〈吳思珩（吳弘毅）〉，《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系列二十一，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129-210000-3555。

[8] （編注）根據《碧血丹心》頁238，邱清泉在黃泛區會戰後返鄉期間，酒後創作了〈十年水流東（仿古樂府）〉一詩，又抄錄了一首作於7月21日的〈征途過鄆城〉，貽贈親友。

[9] （編注）抗戰勝利後，第5軍號稱國軍五大主力之一。1947年底曾改為整編第5師，師長邱清泉，下轄45旅、96旅、200旅；1948年恢復軍級番號。

[10] （編注）根據葉蕤君〈我的丈夫邱清泉〉，邱清泉回溫州，曾上總統書及致杜聿明函，提到：「決以身許國，故攜妻兒還里一行，使認識鄉親，得照料有人，死而無恨。」

[11] （編注）根據中華民國政府官職資料庫，1948年11月9日有任命邱清泉為第2兵團司令官的總統府令。

[12] （編注）〈武裝叛國（一七四）〉，《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2-090300-00197-181。

[13] （編注）〈蔣中正總統底片(7401-7610)〉，《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2-120000-00087-129，P.1。

[14] （編注）(1)根據《碧血丹心》頁270-271，12月4日，第2兵團的一位處長先提出突圍作戰計畫，邱清泉將計畫簽轉杜聿明，並認為應盡快分散突圍。12月6日早上，時任徐州剿匪總司令部副總司令兼第2兵團司令官的杜聿明，召集兵團司令官會議決定突圍。但在晚上兵團軍長的會議中，74軍軍長邱維達認為：「設若分散突圍，則國軍力量散失了，誰能負此重責？」因無人表示反對意見，故杜聿明決心動搖，最後放棄突圍。
(2)邱維達〈邱清泉第二兵團被殲記〉頁177，則說12月6日早上的會議並未取得一致意見，因孫元良主張突圍，但杜聿明、邱清泉、李彌認為馬上突圍部署上有困難。李漢萍〈邱清泉第二兵團覆沒記〉頁321，又說12月6日下午的會議，在突圍計畫業經決定、正待實施時，被邱清泉一語破壞，他堅決反對突圍，主張向南硬攻（二文於《抗日戰爭與近代中日關係文獻數據平台》〔以下簡稱抗戰平台〕，瀏覽日期20240425）。

[15] （編注）〈領袖照片資料輯集（四）〉，《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典藏號002-050101-00006-096。

[16] （編注）(1)左二圖：〈革命文獻—戡亂軍事：華中方面（四）〉，《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2-020400-00024-101，P.1-2。
(2)右圖：〈一般資料—民國三十七年（十四）〉，《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2-080200-00337-119。

[17] （編注）(1)此圖根據〈我的丈夫邱清泉〉、《碧血丹心》頁2-4、279-281、遠碩卿遺稿，谷鳳英整理，〈邱清泉之死紀實〉、陸茨〈邱清泉的屍體是怎樣找到的〉、蕭佛南〈邱清泉之死〉製作（後三文於抗戰平台瀏覽日期20240425）。
(2)〈我的丈夫邱清泉〉一文記載，1949年3月底，邱清泉的特務連長逃回南京，告訴了葉蕤君其夫殉國的訊息與過程。根據連長的說法，1月10日午夜3時，邱清泉的跟隨者，除了他以外，只剩一位副官、二個衛兵。邱清泉向南一鞠躬說：「我作戰二十餘年，原為國家求生存，為民族申正義，但時至今日，我唯有上報領袖，下報人民了。」接著一邊交代那三人要掩埋他的屍體，一邊拿出藏在衣袋裡的白色克羅米小手槍，在自己肚子打了三槍，然後再請一位衛兵補槍。邱清泉過世後，三人掩埋遺體，但被共軍哨兵發現，強迫俘虜指認是誰的遺體；1月11日共軍將照片刊登在第3野戰軍《人民前線》畫刊上。
(3)根據《碧血丹心》，邱清泉的跟隨者除了袁碩卿（不作遠碩卿）、陳亮，還有十多名衛士；袁碩卿補槍後，袁、陳與衛士埋葬遺體。
(4)根據陸茨〈邱清泉的屍體是怎樣找到的〉，1月10日共軍清點俘虜，找不到邱清泉。一名隨軍記者得知消息，前來採訪，跟著被俘的衛士和一位李姓副官，來到二人與邱清泉分手處。他們將國民黨官兵屍體逐一挖出，才找到邱清泉的遺體。記者拍下照片後，共軍給邱清泉換上軍服，殮棺埋葬；再將斃命消息和照片發布在山東《大眾日報》上。
(5)另外曹鳳禮〈邱清泉屍橫張廟堂〉、李漢萍〈邱清泉第二兵團覆沒記〉，則有邱清泉跑出司令部駐地後，精神失常，發瘋亂叫，最後被共軍機關槍打死的說法（二文於抗戰平台瀏覽日期20240425）。

本系列上下篇

南京到台灣：邱清泉妻小曲折的流離路 >